第二十一章、老馬戀棧

戶部享祭司郎中段瑕通過尚書令荀攸,請求面見曹操,指出去年冬季曾經有日食發生,並且經過他的測算,今年冬季又將有食,此為天象示警也,希望曹操對此有所警惕。

是勛對此當然嗤之以鼻。即便他因為親身經歷過時空穿越,對於超自然現象不再象原本那麽排斥,認為只出現於文藝作品當中,但對於董仲舒之儒提出來的“天人感應”一說,仍然當是放屁。或許別的大臣們還在琢磨,去歲日食,究竟說明了什麽問題?對應哪一樁人事?是勛卻直接跳過了這一步驟,開始琢磨段瑕內心而非天象背後的真意。

他今天突然提出日食之事來,究竟是想要表達何種改變的意願,想要達成何種目的?

首先,段瑕是陳群的門客出身,在他背後很可能有陳長文的指使,即便沒有,他本人的政治理念也不可能距離陳群太遠。說白了,既然陳群是鐵杆的擁曹派,段思闕便絕不可能為漢室張目,來借日食挑曹操的過錯。其次,考慮到曹操是位強勢的君主,同時學術理念傾向於古文派,對於“天人感應”之說並非篤信不疑,那麽身為他的擁躉,若然只是普通諫言,大可不必通過什麽天象示警來提出——那簡直是想用天意來逼迫曹操,反倒可能產生反效果。

故此,段瑕今日所欲言者,只有兩種可能性。其一,就是借天象示警,以申人世將有大變。大變者何?八成就是指改朝換代,想趁機推動曹操篡漢吧。其二,則是要求曹操改變因受自己影響而對世家大族的抑制、對寒門庶族的扶持,以及重視工商等政策,說白了,希望將政策全面向對世族有利的方向去引導。

對於前一種可能性,是勛認為時機尚未成熟,這會兒就篡漢為期過早,恐怕會引發相當嚴重的不確定後遺症。對於後一種可能性,當然是勛就更不能忍啦,所以他一定要跳出來駁斥段瑕,先把對方將要闡述的言辭給堵死嘍。

於是一挺腰板,大聲說道:“思闕所言,何其謬也!”

段瑕略略轉頭,瞟了是勛一眼,沉聲道:“嘗聞是令君上通天文,下識地理,中研經義,世人所無可及者也。是故還要請教——瑕何謬之有?”

是勛當然不能說天象不足為訓,“天人感應”都是扯淡啦。雖則古文派反對讖緯,但也並不敢全盤否定董仲舒的理論,“天人感應”本就是漢儒為了哄擡世俗君主的權威,從而生造出來的基礎理論,跟“君權神授”是同一個道理,古文派要是一棍子將此理論打倒,那還可能有出頭之天嗎?肯定會被當成異端給收拾了呀。

當然,是勛近日注經、講學,內中也包含了很多反對迷信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只是事不可極,極必生變。他可以說讖謠啥的都是扯淡,緯書中全然胡言亂語,是對孔門儒學的反動,但他還不敢絕口否定“天意”。這年月從士林直到庶民,普遍都信那一套,想突然出一聖人加以徹底扭轉,肯定是天方夜譚。若論星辰運行,地方災異,還能攪和幾句,說明此與天意無關,然而日月經天,即便稍有變異,人們也都相信是上天的意旨,他就不便徹底否定啦。

是勛挺郁悶,前一世經常讀穿越小說,常有那主角回到過去,利用當時人們的迷信思想,預言天象,從而為自己塗抹神性光彩,完成宏偉大業——你說他們也不是專業搞天文的,就算熟讀史書,還能把每次天象變異全都牢記心中嗎?我怎麽就不成呢?

段瑕說啦:“建安六年九月庚午朔即有食……七年春二月丁卯朔又食……”理論上那都是是勛所經歷過的,可是他完全就沒有在意,更別說那些僅僅在史書上記錄過一筆,尋常人讀史完全不會去記憶的天文現象了。我前世背年表、背傳記,甚至描地圖、背地理志,哪裏想得到天文志也那麽有用啊?

所以他也不能跟段瑕掰扯這些,只得挑對方語言中的漏洞:“據思闕所言,今歲十月,又當有食,然否?”

段瑕點頭說是,根據我的測算,確實如此。

是勛微微而笑:“若日有食,為天警人也,則若順天應人,天必無所譴告。天事若變,天象亦更,則日食可測乎?”你說去年十月份太陽食了一下,乃是上天的警告,那麽倘若咱們接受這警告,及時變更成法,有所改變,今年十月就不應該再有日食出來警告啦,你的測算必將落空。這還有好幾個月呢,你怎麽保證人事不會有所改變,從而導致預定的天象徹底更改?你這話不是前後矛盾嗎?

段瑕搖一搖頭:“為人事之不變,則天象亦不變也。”隨即轉向曹操,拱手陳述道:“臣不揣冒昧,乃私度之。去冬以來,雖定江南,卻亂關西,劉備割據益州,今又妄稱廣漢;弘農、南陽疾疫流行,勢所蔓延;繼之吳賊起於宜春,胡虜叛於壺口。小亂為大亂之征,乃知人世之不定也,則天而再警,有何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