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取而代之

楊阜話才出口,是勛就不禁暗自吃了一驚。

要說涼州這地方也挺奇怪,漢末初亂就在涼州,其勢一直向東方波延,直至中原大亂,進而三國鼎立,但涼州本身的離心傾向卻似乎並不嚴重。東漢初有竇融自命行河西五郡大將軍事,但是沒跟隈囂、公孫述似的長期割據,劉秀遣一使去,即刻歸順。東漢末雖然韓、馬領著羌胡騎兵把全州上下都蹂躪了一個遍,但實際控制區域有限,朝廷仍然能夠不間斷地往那兒派遣州刺史和各郡太守。在原本的歷史上,馬超攻陷冀城,殺死刺史韋康,實欲割據涼州,結果被楊阜、姜敘等當地豪強聯起手來,瞬間就給趕跑了,隨即彼等即迎夏候淵上隴。

由此直至西晉初年,涼州是小亂子不斷,大亂子沒有,羌胡另說,漢族士大夫就從沒有自外於中央政權的想法——跟南邊的益州迥然不同。

可是在這條時間線上,終究歷史已經被改變了,呂布牧守涼州多年,兵強馬壯,過於竇融,儼然已成割據之勢——真要是再出來個魏、漢、涼三國鼎立,那也是說不準的事兒。所以是勛有些拿不準啊,楊阜突然間問起來曹操是不是有意篡位,究竟打算聽到何種答案呢?他們是僅僅想要安保鄉梓,還是一心歸從大漢朝廷呢?若說彼等欲附魏為從龍之臣,未免想得太過遙遠了,有些不切實際。

況且,即便在中原腹地,甚至魏治五郡,是勛也不敢明著跟人說曹操想要,或者遲早必定篡位啊——明白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亦絕不可落其口舌。那麽自己該怎麽回答楊阜?扯謊說曹操毫無篡位之心,大漢江山繼續千年萬載?先不說當面扯謊能不能騙得過精明的楊義山、姜伯奕,將來真等到曹操謀篡的那一天,他們會不會因為自己的矯飾而反倒心生怨恨啊,要是因此慫恿呂布自立,豈非自己預先埋下了苦果麽?

幹脆實話實說?也不能——萬一這些家夥還都是大漢朝的忠臣,或許當場就要暴起,然後徹底倒向陳宮的立場,諫言呂布扯起旗子來跟曹操明著幹了。

這可真是為難啊,說是也不成,說不是也未必靠譜,真話、假話,盡皆不宜宣之於口。

然而勢又不能權衡太長時間,拖得時間越久,哪怕開口講真話,人都不帶信的了。是勛無奈之下,只得一咬牙關,表面上假裝坦然地微笑,回答楊阜:“義山其何言歟?魏公純忠之臣,安有謀篡之意?”

楊阜“哦”了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後一仰。是勛仔細打量眾人的表情,只見閻彥明唇角微露冷笑,頗有不信之意,楊阜、姜敘二人的表情卻相當復雜,似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又似乎有些失望、落寞。

是勛明白了,這票涼州士人心中也自忐忑,矛盾著哪。要說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篡僭之心人不可見,篡僭之勢卻已成就,距離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遙,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啊,以楊阜、姜敘,也包括趙昂之智,是不可能閉目塞聽,恍如未見未聞的。倘若曹操真的某日邁上帝位,兵勢一臨、羽檄交馳,這票士人為保涼州安康,或許當即便俯首稱臣——原本歷史上便是如此,曹丕稱帝並沒有造成北方各州郡政治形勢上的大動蕩,大動蕩早在曹操去世的時候就發泄完了。可是事情還沒走到那一步,卻不由得他們不瞻前顧後,手足無措了。

所以楊阜從是勛這兒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後,要長長地松一口氣——不管信不信吧,純當掩耳盜鈴,先把目前心上的坎兒給邁過去再說。但同時又多少有些失望,因為漢祚之不可復振,有識之士大多心裏有數啊——就連原本歷史上的諸葛亮都明白,所以他出山保劉備,而不是保漢獻帝,《隆中對》裏要把“霸業可成”放在“漢室可興”前頭——只有改朝換代,才有天下太平的可能,繼續苟延殘喘,會不會再起亂子呢?

終究皇帝是有法理依據的存在,權臣卻沒有,曹操要是最終邁不過那一步,等他死了以後,能夠順利地把權力移交給下一代嗎?有漢以來,豈有權臣不篡而能延續多代者?霍氏、竇氏、鄧氏、梁氏莫不如此也,只有王家傳了兩代,終究還是逃不出一個“篡”字。

到那時候,權力重新洗牌,還能保四方安靖嗎?終究劉協還年輕,九成九死在曹操後面,你能寄望於一個當了一輩子傀儡的皇帝轉眼振作,從劉協變成劉備?那麽在臣子仍執國政的時代,有多大可能性再出一個曹操?還得打多少年才能成就曹操如今的局面?

自己心上的坎兒是過去了,但前途卻變得更加晦暗難明啊。

注意到他們是這種表情,是勛不禁暗笑,於是擡一擡手,表示自己還有後話:“神器受之於天,豈人所可覬覦者耶?天若不予,擅取必斃;天予不取,必受其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