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流血五步

唐代詩人白居易曾作《放言五首》,其三為:“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是勛詩名既盛,到處有人求詩,他能推的都推了,實在推不掉的,也就只好抄襲後世的名篇,或者加以篡改,聊作敷衍。其中就抄過白居易這首詩,但是前四句沒能記清,就光記得後四句了——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裏曾經用過,所以印象比較深刻。

不過考慮到這年月尚不流行七言——並非完全沒有,但多為後世所謂的“柏梁體”,也即句句用韻的,隔句用韻的貌似還真找不到——所以每句刪去一字,並更其韻,給改成了六言。他可沒想到,韋晃竟然能夠當場背誦此詩,用以反駁自己為曹操塗抹油彩的那些漂亮話。

韋晃這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確實厲害,但還未必能夠難得倒堂堂是宏輔——反正“人嘴兩張皮,咋說咋有理”,是勛心說竟敢跟我鬥辯舌?小樣兒,你還未夠班呀!

於是冷笑著反問道:“若魏公有罪,自當天子詔責,汝等安敢擅專,欲謀天子之權柄乎?!”要是天子下詔討伐曹操,那我沒話說,可你們手裏有詔嗎?想當初董承還詭言“衣帶詔”呢,偏偏你們這票自命的大漢忠臣,就不惜得玩這種下流把戲——“無詔而動兵,非叛逆而何?!”你們叛的不是曹操,而是這大漢朝的典章制度,是叛的天子呀!

韋晃氣息一噎,說不出話來了。他心裏直埋怨耿紀,心說我當初勸你先向天子討得密詔,你卻怕萬一泄露,而事又不成,會牽連到天子。可是反正曹操反形已彰,篡位在即了,天子朝不保夕的,還怕什麽牽連啊!倘若此刻有詔在手,咱們將會掌握多大的主動權呀,豈能由得他是勛說嘴?!

韋晃不說話,耿紀梗著脖子還打算反駁,然而是勛卻再不肯給他說話的機會了,猛地收戟轉身,朝向劉協深深一揖:“請陛下宣魏世子、曹太仆入殿覲見。”我管你們肯不肯放人呢,只要皇帝一句話,不明殿內情況的汝等黨羽還不乖乖地把二曹給推進來?

劉協當然不肯下令,他再傻也知道二曹在外,對殿內的是勛就是一個牽制,還可以趁機保住耿紀、韋晃的性命。但他終究膽兒小,也不敢當面否決是勛所請,所以只好用袖子掩著面,假裝哀傷荀彧之死——我沒聽見沒聽見……是勛面朝劉協,背向著耿、韋等人,苦口婆心地勸說道:“今宵小造亂,本與陛下無涉,若即宣二卿上殿,亂事可息,即魏公歸來,亦無可怨懟天子矣。”小家夥你搞清楚當下的狀況了沒有?你在我的手裏,則耿、韋等人的叛亂就必不能成,事已至此,又何必枉害了二曹的性命呢?那倆要是掛了,耿、韋算是求仁得仁,可以安心去死了,但你還要活下去的呀,你就不怕曹操回來找你算賬?

劉協聞言,連肩膀帶袖子不禁就是一顫,但仍然猶豫,不肯開口傳宣。

是勛真是恨得牙癢癢的,心說幹脆我給你來點兒狠話吧。於是壓低聲音說道:“臣聞陛下曾與廢後言:‘廢天子能得活歟?’若荀公尚在,陛下性命必無虞也;今荀公殉難,殺之者,耿紀耶?韋晃耶?抑陛下耶?是陛下乃自斷生路也!”

你別裝蒜,要是沒有你的默許,耿、韋等輩豈敢造亂?那荀彧也必然不會死。是你自己撇去了自家的救命稻草,正所謂“不作不死”啊!

劉協肩膀、袖子顫抖得更厲害了,分明內心天人交戰,萬分煎熬,卻又偏偏難下決斷。是勛心說這人怎麽這麽廢啊,就跟後來的曹爽似的,怎樣才對自己最為有利,我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若宣二卿上殿,魏公必德陛下。即有萬一,二卿必活陛下也!”這麽好一個示恩於曹操,好將來保全自己性命的機會,你難道打算放棄嗎?

實在是氣上來了,忍不住就又多添了一句:“二卿若不能存,勛亦有死而已,則伏屍二人,流血五步,今日是也!”

這句話一出口,劉協差點兒就追從中常侍木恩——尿了褲子。

此言出自《戰國策》,秦王欲以五百裏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乃使唐雎往辭,秦王問道你知道天子之怒嗎?把我惹急了揮師討伐,安陵焉有幸理?唐雎針鋒相對地反問道:“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天子了不起啊,你要是把我給逼急了——“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那意思,你我之間相距只有五步之遙,我直接跟你拼了命吧,當場倒下兩個人,從此全天下都要身著孝服,為你這所謂的“天子”服喪。是,士人之怒的威勢是不如天子之怒,驟起大兵、伏屍百裏啊,然而——有膽兒你丫就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