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燙手山芋

建安十二年四月既朔,尚書令荀彧積勞成疾,病重嘔血,乃上書請辭,並舉廷尉華歆自代。天子三次下詔挽留,惜乎荀文若去意已決,自稱已難起身,更難視事,隨即便離開許都,搬到城外別業養病去了。

荀彧前腳才走,盧洪按照是勛的授意,便即夜訪禦史大夫郗慮和新任尚書令華歆,將伏後的書信和曹操的諭旨合盤托出。二人亦皆大驚,其中華歆也是個聰明人,乃長嘆道:“乃知荀文若因何求去也!”

荀彧是個很有原則的人,所以他明知道曹操的篡位之勢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明知道自己無法阻擋天下大勢,仍然要為漢室最後的存續做奮鬥,直至結束自己的生命。對於這類人,很多事情明知道非辦不可,那也終究下不去手。

所以是勛壓根兒就沒想過勸服荀彧,要他代曹操去誅滅伏氏,幫曹操背這個黑鍋。

倘若是曹操真做了類似惡行,然後求荀彧幫忙遮蓋,甚至幫自己背鍋,荀彧或許咬著牙關還真肯答應,但你要荀彧親自下手,說破大天他也不會幹啊!

因此是勛最後給荀彧出的主意是:您還是趕緊的閃人吧。

英雄和梟雄或者奸雄,所差絕非一字,前者受萬民擁戴,得千古流芳,那就必然把自己牢牢捆在傳統禮法、道德所限定的圈子內,做事難免束手縛腳——所以“英雄”二字,時常與“悲劇”二字相關聯。梟雄或奸雄則不同,並不過於在意當時和後世的評價,敢於突破窠臼,為了成功可以不擇手段,故往往能夠成事者也。比方說劉備為“世之梟雄”,他仁厚君子的面貌也是後世因政治需要而逐漸塗抹上去的,歷史上真實的劉玄德絕沒有小說中那麽大仁大義。

劉備是梟雄,曹操則奸雄也,行事果決,殺伐刻重,即便再粉曹操的人,也不敢把他描繪成一朵白蓮花。其實荀彧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把平靖亂世的希望寄托在曹操身上——真要是位仁厚君子,荀文若還瞧不上眼呢,亂世之中仍執著於董道之人,幾個能有好下場?

荀彧與曹操相交甚久,相知甚深,以曹操的性格能夠做出什麽事兒來,他閉著眼睛都能猜到——想要勸說曹操放過伏氏,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自打知道校事搜得伏後的書信,並且已經稟報了曹操,荀彧就明白:廢後之事,不可止矣,所差的就是早廢晚廢,以及是廢是殺的區別罷了。

或許提前一兩年,他還會幻想著靠自己的影響力能夠說動曹操放伏後一馬吧,但經過置丞相、加九錫之事,荀文若算徹底明白了:曹操是自己的主公,是自己的盟友,而並不是自己可以按照政治理想隨意塑造的傀儡。

漢室終將亡在曹氏手中,那已經不再是杞人憂天,而是日益逼近的必然現實啦,荀文若為此而憂憤、苦惱,在原本的歷史上,他最終決定結束的自己的生命,在人生的後半程,選擇了以死亡來作逃避。

然而是勛直接挑破了他內心深處最脆弱的那一點,告訴他:就算死了,你的名聲亦無可挽回!是宏輔本人不怕,他出身相對單微,可以說少受漢恩,再加上是曹家姻戚,以這個時代普遍的社會道德而論,即便助曹篡漢,也並不會引發太多的惡評。劉歆為什麽遭人罵?因為他本漢之宗室,結果胳膊肘往外拐了。李儒為什麽遭人罵?因為他董卓女婿的身份只是小說家言,其實為漢之博士、郎中令,此外他還直接鴆殺了少帝劉辯。是勛只要不親自動手廢皇後、殺天子,不至於會跟那倆貨並列。

從漢臣搖身一變成魏臣的家夥不要太多,後世罵過幾個?也就華歆、王朗這票老官僚而已,連劉曄都沒幾個人罵。

——荀彧可算明白了,是宏輔為什麽要拼命地哄擡孟軻,就連立建安石經,都要把原本上不得台面的《孟子》給硬塞進去。因為孟子說過:“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還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完全可以當作改朝換代的輿論依據嘛。

是勛不怕助曹篡位是為虎作倀,荀彧卻不同。荀氏為潁川世家,“家世衣冠”,也就是說連續好多代都做漢朝的高官,以後世的話來說:深受國恩啊。所以倘若幫助曹操篡位,荀彧的名聲必然大臭,也就比劉歆強點兒,說不定比王朗、華歆更容易遭人罵。荀彧為此而惶惑、仿徨,所以最終才只好一死了之。

可是死有什麽用啊?是勛戳破他的幻想,說你以為自己只要死了,不看見曹操那最後一步,身上的汙點就能夠徹底洗清嗎?請別再掩耳盜鈴啦!

其實後世聲名這玩意兒,關鍵不在於本人怎麽做,而在後世有何需要,時人是絕對說不清、道不明的。諸葛亮輔佐劉備,割據一隅,後人乃謂其不識天時也,誰想到東晉偏安一隅,跟蜀漢的遭遇有點兒相象,於是因為政治需要,孔明的形象瞬間便又高大了三分。更別說蘇定方、潘美之流,純因民間平話就莫名其妙地給一棒子打成奸臣了……所以,荀文若的遺名其實不錯,死也死得恰是時候,但這事兒是勛知道,荀彧可不是穿越客,他想不到啊,當場就被是勛給唬住了。惶恐之下,狼狽問計,是勛趁機就說啦,你不要死,但是一定要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