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覆巢之下

是勛從前一世就對孔融不報什麽好感,因為這家夥徒作大言,卻無實才——當然啦,文藝才能是很高的,學問也不錯,但他不適合當官,因為並無治理地方,或者統籌中樞的能力。倘若孔融只是簡單地忠誠於漢室,從而跟曹操起了沖突,最終身死,倒也不失為一名烈士,問題你是怎麽跟曹操鬥的?有本事你明著來啊,有決心你跑去輔佐劉備啊,光陰陽怪氣地跟旁邊兒冷嘲熱諷,真能傷到曹操一根汗毛嗎?

難不成你真以為可以靠這張嘴把曹操給活活氣死?

可是不管怎麽說,孔融也是自己邁入仕途的第一塊踏腳石,並且對自己一直不錯,是勛不是個冷血動物,他樂於見到曹操踩孔融,但是不希望看到曹操殺孔融。況且,自己跟孔融的關系如此親密,將來曹操真要殺孔融,自己該當如何應對?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還是想辦法救下孔融一命為好。

再加上這是曹操派下來的任務,他是宏輔臉皮再薄,也不可能孔融一捂耳朵,就幹脆掉頭走了,從此再不摻和此事。所以一時惱恨,等出了孔府的大門,夜風輕吹,頭腦略微清醒一點,他立刻就想明白了,孔融是不想跟自己談政治啊,也怪自己,為啥要掛著丞相司直的名頭來拜呢?

於是趕緊轉身,在府門關閉的前一秒鐘,又硬生生擠了進去,關照門子,你再去通報一聲,別提我的官職,只說“營陵士人是勛,求見故府君”可也。

門子滿頭霧水,可是也不敢擋是勛的駕,趕緊跑進去稟報。時候不大,孔融果然又迎了出來,跟剛才一樣抓住是勛的手,口稱:“夜矣,宏輔莫非自北海來?即可宿於宅下。”

是勛心說不用吧,我就是表明一個態度,你不必真跟我是營陵故人,多年不見,始自遠方來投一般地說話吧?你真喝多啦?想演戲?好吧,那我就陪你演戲。於是抽出雙手,深深一揖:“自別孔公久矣,思渴甚也,方夜來拜,公其寬宥。”其實他話說得也沒錯,此前出巡海州、徐州,確實很久都沒見過孔融了。

孔融“哈哈”大笑,即將是勛讓進內室,分賓主坐下。是勛本來想好的說辭,是先問問孔融為什麽要觸怒曹操,以此為發端,提醒孔融將罹殺身之禍,建議他南下避禍。可是剛才來了那麽一出,這話就不好出口啦,他腦筋一轉,開口問道:“聞孔公新得公子,故來相賀。”

孔融人近中年,始終只有一個女兒,嫁與泰山人羊衜,直到他四十多歲,發妻病故,續弦以後,才陸續又生下一兒一女——最後與孔融同時罹難,一個九歲,一個年僅七歲。不過這個時候,小女兒還沒出生,光得了個兒子,年僅二歲。

聽是勛提到自己的兒子,孔融不禁撚須而笑:“宏輔有心了。本以為終將無嗣矣,老來得子,頗慰渴懷。可要喚內人抱出與宏輔一觀?”

是勛點點頭,然後一開口便石破天驚:“既允贈於勛,自當先觀。”

孔融大吃一驚:“誰言相贈於卿?”我好不容易生個兒子,誰說要送給你啦!

是勛長嘆一聲,答道:“孔公待勛恩厚,勛不能為公孫杵臼,只能為程嬰也。孔公放心,勛必將公子養大成人。”

孔融雙眉一擰,立刻把臉沉下來了:“宏輔此來,為言曹公欲殺我耶?”你自比程嬰,又問我要兒子,那是把我比趙朔啦,聽你這意思,曹操想要殺我?

是勛輕輕搖頭:“曹公雖未言欲殺孔公,然公今之所為,如瞽者而騎盲馬,夜半而臨深池,設有不諱,恐公子亦將遭戮也。何如先付之與勛,可免來日大難?”

孔融拂袖道:“吾豈懼死?然吾有何罪,而將及妻孥?曹公雖暴,不過殺我一人而已,吾子安得有難?”

是勛冷冷一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其實這句成語,就是從孔融的兒子那兒來的。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殺孔融的時候,看他一對兒女年紀太小,本沒打算牽連,暫時寄養在別人家裏。兩個孩子老老實實跟那兒下棋,有人就問,說你們老爹都被逮捕啦,你們就不害怕嗎?二人回答道:“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我們也將是相同的下場,害怕有啥用?曹操聽說以後,幹脆送他們一起上路。

孔融跟曹操鬥,自然不會沒有被害的心理準備,在他想來,反正自己已經有兒子了,不怕斷嗣,那麽死亦無憾。如今聽是勛這麽一說,不禁手足冰涼,愣在那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勛察言觀色,心說行了,可以開始勸說了。於是誠懇地說道:“人各有志,勛固知無以說孔公相從曹公也,唯異日孔公罹難,勛將效朱伯厚殮葬陳仲舉,並匿公子。然勛在相府,葬公易而匿子難,雖秉誠心,懼事不協。孔公獨不憐少子乎?若不願屈身曹公之下,何不遠遁避禍?先聖有雲:‘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亦不墮青雲之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