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願為雲敞

太中大夫孔融,這兩年以專挑曹操的錯兒為己任,而且往往不肯直言,非要拐彎兒,挑錯的同時還侮辱曹操的人格和智商。

要說這個時候的曹操,倒還沒有落到晚年剛愎自用,聽不進正確意見的地步,而且也希望有幾個家夥時不時跳出來唱唱反調,好表現一下自己的容人之量,粉飾一下朝廷的“民主”,以向天下人宣布:我是重臣,但不是權臣。

在這方面,郗慮郗鴻豫就做得很好,他以已故的老師鄭玄為榜樣,經常站出來反對曹操的施政,但基本上都是小罵大幫忙,所以曹操對郗慮的寵信是與日俱增啊。孔融則不同,比方前幾天,他新寫了一篇文章以評價班固的《漢書》,其中就說《漢書》裏很多章節照抄《史記》,結果以訛傳訛,司馬遷寫錯了的,班固也照樣錯了。

馬、班二人錯在何處呢?孔融舉了幾個例子,其中一例就是,文帝曾經問兩位丞相,“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天下一歲錢谷出入幾何”,周勃答不上來,滿身大汗,陳平卻回答說:“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谷,責治粟內史。”相關問題自當詢問相關部門,咱當丞相的不管細務。

孔融說這話記錄錯了,經過本人考證,陳平的原話應該是:“陛下即問決獄,責刺奸;問錢谷,責東曹。”

刺奸全名“刺奸令史”,本來是軍中執法官,王莽時代在中央設左右刺奸,在各諸侯封地亦設刺奸,掌監察權。曹操當上丞相以後,亦在相府中增設此職,負責刑獄。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刺奸和校事是兩套班子,一塊牌子,在軍中的時候,一個叫“刺奸令史”,一個叫“撫軍都尉”,換成相府屬吏,全都歸入“刺奸令史”,但職責略有差異——校事是管探查機密、彈劾官員、搜捕罪犯的,刺奸則負責審斷校事報上來的案件。

至於孔融所說的“東曹”,是指“丞相東曹掾”。相府中除丞相司直、丞相長史、丞相征史等輔佐官外,具體事務分曹管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東、西二曹,各負責包括議曹、辭曹、法曹在內的十幾個分部門。其中主民戶農桑的戶曹、主倉谷的倉曹、主錢幣鹽鐵的金曹,也就是相關財稅的部門,是歸入東曹轄下的。

所以孔融才說陳平的原話是:陛下要問審案問題,就去找刺奸令史吧,要問財政問題,就去找丞相東曹掾吧——一句話,你得問相府班子,而不是問正經的朝官。

他這話什麽意思?他分明在諷刺曹操內外大權一把抓,徹底架空了朝廷,而把自家的相府造成了一座小朝廷啊。你說曹操聽了這事兒能不生氣嗎?

曹操當場氣得頭風病犯,正咬著牙跟大堂上處斷公事呢,趕上是勛出巡海、徐二州,前來復命。曹操當即想起來,你是家也算是孔融的故吏啊,忍不住就一瞪是勛,撒閑氣說,還不是你故主孔融把我給氣著了?

是勛也不吃驚,也不撇清,只是淡淡一笑,說你那麽討厭孔融啊,既然如此,為何不幹脆宰了他?

曹操和曹政聞言都是一驚啊。曹操心說別人勸我殺孔融,那都可以理解——郗慮背地裏說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可是你是宏輔不能這麽說啊。孔融怎麽說也是你……起碼是你家長輩的故主,雖然咱們都討厭門生故吏那套吧,但時風便是如此,也不好徹底地擰著幹。若我要殺孔融,你不但不能贊成,還得裝模作樣地勸諫幾句,起碼也悶著頭不說話吧,怎麽我還沒說啥呢,你反倒主動建議我殺孔融?你還要不要臉啦,還要不要你的名聲啦?

曹操腦仁兒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沉下臉來問是勛:“宏輔此言何意也?若殺孔文舉,與卿何益?”對你有啥好處啊?

他本來以為是勛會說:對我是沒啥好處,但是對主公你有好處啊,我這是一片忠心哪——當然以是勛的地位和水平,話不會說得那麽直白。可是誰想到是勛卻說:“主公若殺孔公,則勛可為雲幼儒,名傳千古矣,安得無益?”

曹操聞言,雙眉頓時一挑,咬牙切齒地道:“卿便不懼為朱伯厚、蔡伯喈耶?!”

是勛所說的雲幼儒,單名一個敞字,曾經在博士吳章門下學過《尚書》。前漢平帝年間,吳章因為反對王莽而遭誅殺,棄屍於長安東市,門生千余人一哄而散,都改名換姓去另投名師了,只有當時擔任司徒掾的雲敞主動跑去殮葬吳章,就此傳下了千古的賢名。

所以是勛那意思,曹操你要是殺了孔融,那我作為孔融的半拉“故吏”,正好去收葬他,可在士林中贏得佳名,怎麽能說沒好處呢?

雲敞的結局比較不錯,因為冒死收葬吳章之事,使得車騎將軍王舜深受感動,不但沒有治他的罪,反倒推薦他做諫議大夫。王莽滅亡後,他又做過更始帝的禦史大夫,最後病卒於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