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不可言

是勛跟曹操的絕大多數屬下全都不同,並不怎麽喜歡曹昂。他有時候也會暗中問自己,這究竟是為什麽呢?是因為前一世貪愛曹丕、曹植之文,敬佩曹彰之武的緣故嗎?嫌曹昂擋了兄弟們的路?似乎不是很對……仔細考究起來,可能是因為這孩子實在太聽話了。其實論起天賦來,曹昂只是中人之資——好吧,跟老爹相比,曹家兄弟幾個也就曹植在文藝方面略有所長,其他幾個都可說不肖,哪怕是建安文壇的領袖、後來的大魏文皇帝曹丕,文采仿佛,但氣魄太遜,至於治政和用兵,更連老爹的後腳跟兒都摸不到。說不定放別人家裏,曹昂就算是聰明孩子了,可是在老爹的光輝掩蓋下,卻顯得非常平庸。

平庸可是平庸,但這孩子非常好學,做事一板一眼的,也非常謹慎、踏實——這點兒跟曹操絕然不同,曹操也說了,那大概是他娘教導的結果。曹昂的生母為劉夫人,但很早就去世了,撫養他長大,並且給他施加了最大影響的,乃是曹操的正室丁夫人,據說丁夫人還是光武朝諫議大夫、博士、大儒丁恭之後,論家世的底蘊,就是曹操這種“贅閹遺醜”打馬也追不上的。

一般情況下,這類世家大族的子弟,會養成完全相反的兩種性格趨勢:一是徹底的紈絝,飛鷹走馬,無所不通,欺男霸女,無所不為;二就是完全循規蹈矩,缺乏自我意識,就象是大家族傳承當中一枚普通的螺絲釘似的。曹昂無疑就屬於後一種。

長輩都喜歡聽話孩子,臣子都喜歡仁厚的少主。然而是勛其實比曹昂大不了幾歲,還真沒法兒把他當晚輩來看待,而且以他來自於兩千年後的思想,也不會自居為他人之臣,他只會把自己當作曹操平定天下的幫手而已。所以,曹昂太過聽話,是勛反倒不怎麽喜歡。

好學生嘛,老師因為省心而最喜歡啦,但是未必能夠得到同學們的親近,同學們肯定是摻雜著小忌妒和小鄙視地敬而遠之啊。

是勛前一世就不算什麽好學生,學習單類拔尖兒(文史不含哲),所以碰到成績好的課目,那根本不用聽講啊,碰到成績不好的課目,反正聽了也追不上……幾乎就沒有老師不討厭他的。這回雖然曹操讓他去給曹昂上課,可是他一時還調整不過心態來,總是用差學生的眼光而不是教師的眼光,去瞧曹昂,就覺得這孩子老實、聽話得讓人有點兒不耐煩。

當然啦,這種不耐煩是不會輕易表露於外的,當下他便去見了曹昂,見面就問你最近讀的什麽書,有啥不明白的地方。曹昂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近讀《春秋繁露》,董子曰:‘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何以前代君王,知其警而不改其行的,比比皆是?難道不知國家喪敗,則彼等亦難終保富貴者乎?”

是勛心說這小子腦袋還是有一點兒靈光的,終究是年輕人,敢想敢說,不過就曹昂這性子,估計再過個兩三年,就未必能問出這種尖銳問題來啦。他當即擺擺手:“不必言天。”

曹昂撲閃著一對大眼睛望著是勛,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是勛淡淡一笑,解釋說:“孔子雲:‘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此蓋設問也,非肯定也,夫子敬鬼神而遠之,豈輕易談天者乎?荀子並雲人定勝天——‘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所謂五行,出於方士,讖緯則為仲舒引入經典。天其有知者乎?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安有明國家失道而出災害以先譴告之理?”

是勛這番話多少有點兒離經叛道,因為漢儒最講究“天人感應”,讖緯之學盛行一時,甚至受到劉秀等人的官方扶持。但他不怕在曹昂面前這麽說,一則曹操本身就不是個敬畏上天的人,而且迷信思想也並不濃厚,曹家的學術氛圍原就是重人事而輕天命的;二則古文經學為了反對今文經學,大多指斥讖緯為偽學,作為古文大家的鄭玄的再傳弟子,是勛不這麽說才奇怪哪;三則是勛打從荊州歸來以後,對於自己可以往經學裏摻雜私貨那是信心滿滿啊,不趁機破除迷信,更待何時?

所以他還跟曹昂介紹王充的《論衡》,說改天我抄一份兒給你好好研讀一番。曹昂就問啦:“姑婿之意,上天是不會示警的嗎?”

是勛點頭,然後繼續闡發:“唐堯何辜,而十日並出?虞舜何罪,而洪水湯湯不止?夏禹平水患,是靠著祭祀上天呢,還是自修其德呢,還是親勤溝洫,乃至手足胼胝呢?聖人所教,觀天地災異而自思己過,其意在‘慎’,而不在‘畏’。與其畏天,不如畏人。昔周之世也,為天子無德於是諸侯叛,諸侯叛於是人民喪,人民喪於是國家衰——與其順天,不如順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