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江忠源趕到總督衙門.已是申正時牌,廣州人已經用了新詞兒,叫“下午四點鐘”。門房廳裏還等著五六個縣令,他官階高人又生,大家原本一處說笑打渾,見他進來,便都收口兒正襟危坐,吸溜著嘴兒吃茶不言語。江忠源也覺無話搭訕,向門房遞了手本名刺便坐在一邊閉目沉思。誰知一等就是半個鐘頭,連個回據都沒有。江忠源嘬了一下嘴唇,叫過倒茶的衙役問道:“葉制台在見什麽客,這麽久的?”

  “回大人,”那衙役畢恭畢敬,提著茶壺躬腰兒陪笑道,“小的上頭是門政,門政上頭是簽押房戈什哈,再上頭是胡師爺,和制台隔著幾層呢!茶葉不好;小的給您再換。我們制軍見人不分時刻的。”說著又一躬,退了出去。

  江忠源只好耐著性子再等。又過一刻,還是沒個動靜,不由得心頭焦躁,自言自語道:“就是到北京見軍機大臣,見親王貝勒貝子,有這麽個等法兒?”

  “大人是新來的吧?”靠玻璃窗坐著的一個胖子,穿著補子,袖子捋得老高,端著茶碗笑道:“累了就院裏遛達遛達,裏頭有炕還能睡,我們在這等了四天了,您才等這麽一會兒.急什麽呢?”

  等了四天!江忠源一怔,看看幾個人,知道不是玩笑,頹然落座道:“想不到葉制台這麽忙,該早點先來一封信的……”這樣一開口,幾個人便互通官閥,那個胖子是番禹縣令岑春,挨身那個白凈臉是高要縣令何相祖,北邊春凳上坐的是惠州、茂名和海南來的,一個叫潘少英,一個叫黃克家,一個叫康必正,都是縣令。寒暄一陣子,江忠源才知道是葉名琛要開會議,召各縣的令守布防。江忠源問:“廣東幾十州縣,單召諸位老兄開會布防?是海防、夷防還是匪防治安?”

  “如今還有什麽海防夷防?洋人占了香港又在九龍鬧新界,只要不進廣州城,屁防也沒有!”茂名縣令黃克家甚是詼諧,一臉怪笑說道,“叫得急,我們都是日夜兼程來的,來了又這麽等著!你問別的縣令,他們在廣州都有宅子,這裏留個長隨打聽著,在家候著幾時開會幾時來。我們沒這份家當,總督衙門開會有分例的,包吃包住也是安逸!”胖子岑春笑道:“大帥有他老人家的章程,以不變應萬變。見了洋務叫鮑鵬去,有了匪患尋徐廣縉軍門,其余只要完糧納稅,一罐蠍子——一蓋不問。”

  黃克家笑道:“說起歇後語,上回碰見劉大麻子,他娶的第七房姨太太今年才十六歲。我說可憐見的她還是個小女孩,再說你上回說陽萎,怎麽弄的?他說:‘如今得及時行樂,吃春藥,日日沒得法阿硬過!’我一想,笑得捂肚子。你們聽聽:劉大麻子奸幼女——日(本)比(利時)美(國)德(國)法(國)俄(國)英國!”

  大家哄然大笑。江忠源卻覺得心裏塞了一團爛絮似的一陣難受,拿著國恥開玩笑,這些人太無心肝。偏轉臉看時,那個接手本的門政戈什哈晃悠著從簽押房踱出來,忙轉身出來,迎上去問道:“我的手本履歷遞上去了沒有?”

  “回大人,這種事卑職怎麽敢馬虎?”那戈什哈正剔牙,扔掉牙簽子逼手站住,笑道,“葉制台他老人家那脾氣,誰敢催他?幾十號縣令,廣東的府道官加起來二百多,都在候著他老人家呢!”

  江忠源嘆了一口氣,問道:“制軍現在正忙什麽呢?”

  “他老人家剛午睡起來,已經請了伍紹榮和鮑參議,說一會要議洋務的事。還有個英國人叫湯姆的爵士,是香港總督的參贊……卑職只管傳人送信,不敢攪擾……”

  “我有要緊的事,你稟報我要見他!”

  “制軍說過,除了洋務,別的事一概不許打擾——回大人您呐!”

  “他現在在做什麽?——你再去傳話,江忠源要見!”

  “回大人,”那戈什哈收了笑容,一本正經答道,“制軍和胡師爺在焚香打坐,請祖師爺降乩。您要不信,卑職帶您西花廳候見,隔窗您就能瞧見的。”

  江忠源頓時氣得手腳冰涼,放著二百多人的匪防會議晾起來不開,廣東洋務海關軍政要事不理,睡到下午四五點起來,頭一件事是打坐請神扶乩——這還是朝廷再三降旨表彰,“制夷有方理政循道”的模範總督!他鐵青著臉,咬牙格格一笑,兩塊洋錢丟給那戈什哈,說道:“你帶我去!”那戈什哈得了錢,一邊往腰裏揣,笑道:“謝大人賞。不過卑職真得關照大人一聲,您是道台,坐西花廳是規矩名分;您別亂闖,一闖就闖出禍來,卑職可兜不起。葉制台最煩的就是這時候兒攪了他的壇場……”說著前邊帶路,曲折逶迤從大堂向西過月洞門,又穿過一帶花籬罩頂石甬道,指著一溜五間房道:“西邊兩間是書房,大帥就在裏頭。這三間是花廳,裏邊隔柵屏風擋著,是相通的。茶水煙巴菰都現成,大人請自便,只不出聲兒便沒事。”說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