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第4/9頁)



  他擠眉弄眼,似真似假又似調侃。江忠源和胡庸墨都笑。葉名琛一雙壽眉壓得低低的,古井一樣深邃的瞳仁一直盯視審量著江忠源,末了也是一笑,說道:“亂世作官自然也有權宜之道。廣州人也有叫我‘葉頑石’的。我說頑石有什麽不好?你看海上那些礁石,不可敬麽?湖山石林,不可愛麽?‘石不能言最可人’,《紅樓夢》也叫石頭記!英國人的鐵甲船厲害吧?教他碰碰瓊崖看!”

  “卑職這次奉調,原是要隨林少穆公去廣西剿匪的。”江忠源聽這位“頑石”說話,無論如何都覺得是在東扯葫蘆西扯瓢信口雌黃,不能恭維也不敢笑,因換了正容說道:“中途奉旨,不要進京陛見,直接到林大人麾下聽命。林大人起復,是今上英明聖斷,洪秀全一群烏合之眾,聞風已經散了,有的逃有的降,只剩了幾百人流竄山林。聽說英國人也很驚慌,怕少穆公趁勢收復香港。卑職是徑直到候官見著少穆公的,一路很是鼓舞。想不到到了潮州……”他講著,眼圈便紅紅的,黯然嘆息道:“皇上派的禦醫還沒有走到高碑店,少穆公就撒手去了……”葉名琛其實打心眼裏對林則徐禁煙“招禍”,激出大變頗不佩服。鹹豐皇帝為林則徐去世震悼掇朝,禦賜輓聯,謚號“文忠”,在場的人都知道的。江忠源說到這裏,無論對林則徐心折與否,都低下了頭。許久,葉名琛才道:“這是氣數……是天意……少穆公畢竟是砥柱之臣……”他喃喃的,不知是在念叨什麽還是在祈禱,卻任誰聽不清他說些什麽了。移時才又道:“少穆臨終,你在跟前沒有?…‘在的。”江忠源道,“他從候官出發,走前身體康健,到潮州前三天微微腹瀉,住在潮州驛站。潮州有個名醫叫沉思源,當晚我親自進城去請,回來時林公已經彌留,間話已經不能回答。只在死前,突然眼睛一亮,指著天大叫,‘星鬥南,星鬥南,星鬥南!’一歪身子就再也叫不醒了……”江忠源淚水奪眶而出,走珠般順頰淌下,一揮袖拭了,說道:“大帥,我心裏疑惑極了,林公是中了小人暗算,被毒殺的!”

  什麽?所有的人都驚得身上一顫,連守在書房門口的親兵戈什哈也都臉上變色面面相覷。只有葉名琛岸然道貌,頰上肌肉不易覺察地哆嗦了一下,倏然間變得毫無表情。“岷樵老兄,此言豈可孟浪?這要證據的。”

  “我沒有證據。”江忠源也恢復了平靜,“但有疑竇。”

  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江忠源。

  “沉思源還來得及給林公把了脈,我告訴他林公一路症候,他直是皺眉沉吟,說‘不可思議。’還要藥罐,但藥罐已經洗了;尋藥渣,驛站把藥渣倒了河裏……”江忠源幽幽閃著目光,回憶著當時場景。“按潮州人習俗,熬過的藥渣是要倒在墻頭或窗台上晾幹再埋的,為什麽傾了河裏?我去請醫生前用的藥雖不濟事,但病情是見緩的,怎麽去一趟縣城回來就驟起大變?問林公隨從家人,藥是驛站大夥房熬的,喝了半個時辰發作,再尋藥罐,已經沖洗幹凈!這麽快毀掉證據,又為什麽?……林公終前喊那三個字,面目猙獰如逢鬼魅,大改常度,也令人不可思議——星鬥南!什麽意思?是說一個人?是說一件事?大帥,我江忠源當時全然亂了方寸——這都是過後細思,不可索解的謎!大帥說得不錯,林公是砥柱之臣,朝野想望,中外畏服的,可他的仇人也不少,洪秀全驚散了群,洋人也對他恨之入骨,恰在他受命再起,手握兵符之時猝然暴亡,難道不令人深思?”

  葉名琛古佛般木然而坐,胡庸墨和余保純都聽得心搖手涼。余保純道:“你是說害林公的是英國人?《南京條約》是已成定局的事。英國人會擔心林公毀約再戰?”胡庸墨想說什麽,囁嚅了一下又咽了回去。葉名琛道:“岷樵,我仔細想過了,你求之過深了。這些話,萬不可傳出去,是要起邦交爭端的。我在這裏用盡了辦法羈禁,洋人才沒進廣州城。再攪和上這事,又沒有證據,等於是授人以柄。安生在這裏辦差,彈壓刁民維持廣州治安,是你的正經責任。”“是!”江忠源道,“大帥問起林公情形,卑職不能不據實回報。《南京條約》是城下之盟,國家恥辱。林公病由此起,死有其疑。卑職雖不敢孟浪,但還是想查清這件事——”“你辦好團練,綏靖地方,作好你的本職。”葉名琛聽出他話中的執拗,臉上閃出一絲不快,“凡涉外交,你不能擅自主張。國家如今多事,以安靜為要,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是我的宗旨。朝廷關稅四分之一從廣州出來,這是大局。洋人只是要做生意,英國遠在萬裏,他能來占了我們中國?可慮的倒是洪秀全這些匪類,放炮升旗造反,這才是心腹大患——你在秀水辦團練很有章法。不但不用藩庫銀兩,且是化莠為良,以民制匪,我也是很賞識你的。好生做,我自然要擡舉你的。”他的面容突然變得異常嚴峻,叫進侍從在外的戈什哈們吩咐道:“今日在場的就是你們幾個,這些議論傳出去也就是你們幾個,休怪我請王命旗牌無情誅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