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13 理宮務皇帝振乾綱 清君側敏中遭黜貶(第5/8頁)



  於敏中此刻情知事有大變,本來白皙的面孔更蒼白得一毫血色也沒。他謝恩領旨了,嚅動著嘴唇似乎想問什麽,但大臣的體面尊嚴止住了他,木呆著臉,提線木偶般上了炕,捉筆對紙,心裏一片空白,哪裏還能識文斷字?和珅便“小腸火犯了,去藥房討點藥吃”拔腳便走了。阿桂眼見這張字有四十多個,比方才那張更其冷僻,竟似一概都未曾謀面的樣子,頓時心中雪亮,乾隆果真要整治於敏中了!覺得這法子無論如何不正道,卻又無從置喙,眼見於敏中滿臉尷尬羞懼不安,已全然沒了平日那副剛愎傲岸面目,思量不是了局,便輕聲問道:“能識得幾個字?”

  “三五個吧……”於敏中的聲音弱細而且發顫,顯見心中極度驚惶,訥訥地,“……要有部《字匯》就好了……”阿桂便問王廉:“養心殿有沒有《字匯》?借一部於大人看。”王廉猶未及答,王忠笑道:“養心殿有《字匯》這個本兒,不過向來都是高雲從保管,高雲從不在,我們取不出來。”於敏中聽了,身上倏地一個顫栗,本已亂成一團糟的心裏又像塞進一把茅草燃著了,已經蒼白得令人不忍逼視的面孔又泛上了漲紅,卻是分布甚不均勻,紅白青色相間,甚是難看。這把火在心中的得五臟六腑渾沒有是處,耳朵裏嗡嗡響震,只勉強把持著雙手扶案兀坐,腦門上豆大的汗珠已沁了出來。下意識地喃喃問道:“皇上,皇上……還有什麽吩咐?”

  “皇上說,字不認得不要緊,不難為你。”王忠面無表情,不緊不慢說道,“說請於中堂回府去查《字匯》書,明兒也不必遞牌子進來,就在家等著,皇上今晚看的書是《熙朝新語》,不勞於中堂再打聽。”

  ……於敏中面部急速抽搐了幾下,兀坐如同僵偶。

  “皇上說今晚還要批復福建幾個道府的缺。高雲從已經有罪發落了,請於中堂另尋門路鉆刺打探。”王忠復述著乾隆的話,想著乾隆那副滿是譏諷挖苦的臉色,自己先打了個寒顫,接著說道:“皇上還說,於敏中是個書生,事無巨細都來管,就有點像諸葛武侯了,鞠躬盡瘁累死了,大清也未必能有個阿鬥請他來保。請於先生先歇著,讀幾本養性的書,等著瞧機會再說,不必忙在一時……”

  於敏中此刻已經形同白癡,揚臉坐著目光呆滯地看著遠方。他已聽記不清“皇上有什麽吩咐”,即便聽見,心思已經僵了,渾身木得不知疼癢。阿桂在旁愈聽愈驚,睜大眼睛看著王忠那張可怕的嘴,不知“皇上還說”些什麽。裏頭說到的雖然沒有大罪,只是句句都事關於敏中的人格品位,交通太監、關說差事、窺探宮闈,連同“家屬在六宮裏縱橫稗闔”都“皇上說”了出來,這是那個“方正楷梯持正不阿剛直堅志”的道學大軍機?他想責怪太監無禮,但王忠是轉述乾隆的話,又是於敏中問出來的——焉知這些話不是說給所有軍機大臣聽的?然而這樣傳旨不像傳旨,申斥不像申斥,訓戒也不像個訓戒的模樣,於敏中已經昏眊得半個死人樣,又該如何了局?饒是阿桂老成持國宰相涵養風範,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正沒做奈何處,忽然背後聽見劉墉嘆息一聲,張皇轉臉看時,不知他什麽時候已經進來。

  “我聽了多時了。”劉墉臉上似悲似喜,喟然說道,“既是復述皇上旨意,於公該當跪叩謝罪的……”

  於敏中像被針刺了一下,一個激靈震顫驚醒過來。他似乎渾身都在發抖,哆嗦著手,腿腳極不靈便地挪身下炕,帶動炕桌兒翻了墨池子,汙得袍角老大一片黑,案上的奏折也汙了好幾份,回身忙拾掇時,兩手也滿都是墨汁子。下炕來,偏又坐久了下身麻木,只一軟就地癱跪了下去。伏在地下定了半日神,方小聲答道:“臣有罪……請皇上重重處置。”王廉和王忠對視一眼,會意一點頭轉身便走。

  “慢著。”

  劉墉忽然伸臂一攔。他的聲音不大,卻極清晰,連跪在地下的於敏中都身上一震。劉墉上炕取過乾隆寫的那兩張紙,問道:“這是皇上寫的?”

  “是!”兩個大監一同躬身答道。

  “皇上讓你們傳旨,還是你們自己傳的?”

  “沒,沒有……”王廉有點慌神,“我……我也沒說什麽……”

  劉墉把目光轉向王忠。王忠忙道:“皇上說於敏中不問,就不用說。要問皇上有什麽話,就照直說。所以是傳旨。”

  “傳旨有傳旨的規矩。”劉墉刻板的臉上毫無表情,“你不宣‘有旨’,叫人怎麽行禮?你不南面而立,算是你聽,還是代天子聽回奏?你好撒野,要入人以罪,欺藐軍機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