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25 承奏對阿桂談政務 說笑話皇子獻色笑(第5/7頁)



  此時辰光說傍晚不到傍晚,說飯時不到飯時。阿桂原想阜成門裏頭必定十分冷清的,迸城門一看便大出意外,沿外城根南到西便門、北到西直門到處都是攤販。到西安門,原來十分寬闊的大街兩邊都是菜園子,也都人流熙熙攘攘,臨街中又都搭起席棚,賣古玩的、打場子賣狗皮膏藥的、背著糖葫蘆串架兒扯嗓門吆喝的、擺飯攤的煎炸烹煮,滿街熱香四溢,吆吆喝喝,人頭攢湧的竟熱鬧到十分。李侍堯在旁信步跟著往東走,見二人詫異,笑道:“這都是外城禦覽燈區裏趕進來的小販,大正月裏閑人多,也就熱鬧起來了……”聽見那邊賣耗子藥的切口說得唾沫四濺,一大群人圍著聽:“一包藥有四味鮮,一半鹹來一半甜,一半辣來一半酸,趙匡胤賜名斷腸丹!”有人問:“這管事兒嗎?”賣藥的又道:“半夜子時正三更,沒有顧得找醫生,耗子何時喪的命?雞叫三遍快天明!”包藥遞包兒口中不停:“耗子吃了我的藥,管教它的死期到,不拉屎也不撒尿,鮮血打從七竅冒,府上的狸貓能睡覺!”手裏賣藥口不停說:“耗子口,賽鋼槍,隔著皮箱咬衣裳,打了燈台砸了鍋,哪個不值三吊多?摔了盆子砸了碗兒,哪件不值仨倆板兒……”他也真好利口,凡有人張口問,便是蓮花落子似的一串詞兒,信口順溜成章,毫不粘滯。李侍堯見藥攤兒後邊就是一處飯棚,雖也是臨時搭起,四周都圍著氈,瞧著嚴實暖和些,裏頭已點了燈,客人也不多,便笑道:“咱們就進這家子吧,別聽這油嘴叨叨了!”三人進店,那賣藥的還在笑說:“……這位爺說我油嘴兒,再說一件稀罕事兒,半夜聽見叫吱吱兒,偷油老鼠竄上被兒,老婆翻身使冷錘兒,打斷漢子那根棍兒!”三人進店,猶自聽他誇誇其談:“十二屬相排頭名,它是獸中狀元公。當年五鼠鬧東京,多虧來了宋仁宗,買了我的耗子藥,大宋才得享太平……”

  三人聽得直笑,一邊就落座,店小二便忙得腳不沾地上來侍候。三個人都是忙人,只臨時在這裏打點一下肚子,只要了幾碟子小菜,一盤子饅頭,李侍堯和阿桂各自一碗素面,紀昀不茹素,是一碗蒸條子肉,各自悶頭吃飯。但隔桌靠墻幾個客人說話卻漸漸聽來了,似乎是幾個舉人換帖子拜了金蘭兄弟,在這裏吃酒。阿桂、紀昀都不理會,李待堯聽他們稱兄道弟親切熱鬧,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居然又是方令誠、吳省欽、曹錫寶、惠同濟、馬祥祖他們幾個。不言聲扯了扯紀昀衣襟,小聲道:“你不是問代人寫信求哥哥允婚事的麽?那邊桌上坐頭位的就是,叫曹錫寶;邊兒上坐的叫馬祥祖,就是把趙高、秦檜當忠臣的那位;那個叫方令誠,就是請曹錫寶捉刀代書的那位……”見阿桂湊過來聽,李侍堯便將在返談店和這幾個舉子邂逅的事說了。聽到忠奸之辯,阿桂笑得渾身直抖,說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也虧你好記性!”

  他們幾位大人物的議論,這邊幾位小人物一點也沒有覺察。他們半個時辰前清酒酹地,焚香告天,誓詞擲地有聲:“從茲結為金蘭手足,洗心滌慮,敏學上進。苟能置身青雲,心在廟堂社稷,不忘塵泥交好,戮力為生民造福。即或懷志不售,處身雲山野鶴,亦當潔身自好,課書明德,遠絕名利營苟之行。進退扶掖,惟當以義。皇天後土,實所共鑒,明窗暗室,不欺予心。”他們都還沉浸在一片憂國憂民的坦蕩情懷之中。店內別的食客,店外一片“耗子藥”的喧囂,於他們而言,都不過是雜亂無章的塵俗擾攘而已。此刻曹錫寶據案端坐,吳省欽執杯沉吟,馬祥祖側耳靜聆,方令誠撫膺正容,正在聽惠同濟侃侃而言,說的還是李侍堯:“我還是這個想法兒,寧可用君子而無才,不可用小人之有才。凡君子未必有才,而偏偏是小人莫不有才。李大人名‘侍堯’,字號叫‘臯陶’,看看他的行為吧、是那麽回事兒麽?”他頓了一下,舉杯一飲,又道:“我內弟打廣州來信,人說他一天單飲食就是一兩二錢銀子。‘早晨吃個小雞兒,白天聽個小曲兒,夜裏摟個小妮兒’,宴請一次西番洋人,幾百兩銀子無聲無息就沒了……就像弄這個元宵燈會,京師趕走遣送了多少人?內城外城遷徙了多少人?這就叫‘不恤民’!看這燈山燈海,煙花故事,火樹銀花,一時虛熱鬧,過後一場空,要花多少銀子?一頭這般奢靡,一頭窮人家無隔夜糧,想想真叫人痛心疾首。”

  他開頭一提李侍堯,提著名字批“小人”,李待堯已是聞言色變。阿桂怕他臉上掛不住,湊到他耳畔調侃道:“老李,口碑很糟呢!”聽到後來,李侍堯已變得一臉苦笑。紀昀也放下心來,笑道:“這是意氣,總得要人說話。”卻聽隔桌吳省欽昂然說道:“那不都是天下人膏血?百姓的捐賦拿來就這麽揮霍!劉墉劉大人號稱‘青天’,和和珅去山東,到處建行館、妓院、戲園子!比起來,李臯陶要算好的了——如今的事不可問!”說著,搖了搖頭。那個馬祥祖卻道:“劉墉怎麽想的我不知道,不管你們怎麽說,我還覺得他是好人。濟南、德州那塊我去過,也真是太破爛兒了!那麽好的泉城景致,比杭州也不差哪裏,到處都是破棚爛屋,滿街的暗娼拉客,省會都城,欽差關防之地,也得有個像樣的文明物華才好。就是北京,國家首善之區,皇上以孝治天下,要奉聖母觀瞻燈市。這是孝道大事嘛,這是那個那個一一‘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北京城呐!這麽著布置我看也不過分。”他因不通歷史鬧出笑話,大約平日不怎麽為人所重,說起話來猶猶豫豫,左右看眾人臉色神氣,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兒,又道:“你們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