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1 零落客夜濟零落婦 風塵女蒙救委風塵(第4/7頁)



  柳蔭直,煙裏絲絲弄碧。隨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

  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舊容?長亭路,年去歲來,攀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赴哀弦,燈映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迢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瀠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記月榭攜手,

  雲橋聞笛追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李侍堯不覺已經癡了,覺得頰上涼濕,抹了一把,才知是自己流淚。尋聲移步看時,曲聲自一家客棧中傳出,卻是三間門面,通著後邊大院,門首吊著兩盞米黃西瓜燈,一盞上頭寫“胡記者棧”,一盞寫“茶飯兩便”,已經上了門板,虛掩著心知便是方才肖三癩子說“轉賬”的那家客棧。此刻走近了,才聽裏邊人聲嘈雜,有的高談闊論,有的隨口說話,似乎在評曲,又好像在論文,都聽不清楚。推門進來看時,李侍堯不禁一怔,店裏坐著十幾個人,居然大半見過面,有五六個都是崇文門外原來住返談店的舉子,還是那一撥兒人,除了吳省欽和曹錫寶,都叫不出名字來。還有兩個是禮部的筆帖式,往軍機處給紀昀送文卷時見過面的,也都同桌散坐著聽曲兒吃酒,見李侍堯進來,二人似乎怔了一下,立刻變得有點局促不安了,李侍堯便知他們認出了自己,笑道:“這位是丁伯熙先生,您是敬朝閣先生吧?禮部出缺要應明年春闈了?哦,我是戶部的木子堯,在軍機處見過面,還識得二位。”

  “木子——堯?”丁伯熙猶自映著眼愣神兒,敬朝閣已經認出了李侍堯,見他這身打扮,像煞了是個屢舉不第的老孝廉,又沒帶隨從,顯是微服遊訪來的,心裏轉著念頭,暗地撚了一把丁伯熙,起身笑著一揖給李侍堯讓座,說道:“是木老先生嘛!快請一道坐……我和丁年兄今年下場,已經摘了印。這裏幾個朋友兌會兒會文,請了嘉興樓的姍姍姑娘——也是我們方令誠老兄的紅顏知己——來唱曲兒助興。您來得正好,就請給我們品評品評。”說著一一介紹,說到馬祥祖,指著笑道:“我們這位仁宅老兄,心存忠義專尚程朱之學,書不讀秦漢以下,八比制藝落筆文不加點,將來芥拾青紫,必定名垂竹帛,與操莽前後輝映!”李侍堯前頭點頭虛應著,及未一句不禁驚詫。疑思著,丁伯熙將馬祥祖“要學曹操作忠臣”的趣事講了。李侍堯不禁放聲大笑,說道:“你的府試鄉試四年竟沒有一個存心忠厚的——他們是要叫你一直糊塗到殿試啊!”眾人也都笑,馬祥祖也笑著解嘲,說道:“我們家古書一概不讀,只說是天子重文章,不必論漢唐,府試我是第一名,鄉試又是解元——他們存了一份不利孺子之心,坑得我好!”說話間,彈琵琶的姍姍已起身敬酒,一手執壺,紅絹帕子托了酒送到李侍堯面前。李侍堯小心避開她手指端起來飲了,笑道:“姑娘彈的好一手曲,我是聞聲慕名而來的啊!唱得也珠圓玉潤令人銷魂!二十年沒有聽過這樣的妙音了……能為我們再奏一曲麽?”姍姍笑道:“老爺這麽誇獎,教人不好意思的……我識字不多,原來以為琵琶就是枇杷果樹那兩個字兒呢!前兒方大爺又教我學了蘇子瞻的《賀新郎》,胡亂唱唱給爺們解悶子可好?”

  “妙!”惠同濟鼓掌笑道:“方令誠在京巧逢煙花知己,曹錫寶捉刀代筆求方老大爺恩準允婚,今日又來賀新郎,為我酸丁醋大吐氣揚眉,正是一段絕好佳話!”方令誠笑道:“所以我才作東啊——姍姍真的是不識字,為‘枇把’的事我還有首打油詩呢!”因輕咳一聲吟道:

  如何琵琶誤枇杷?如今蒙師打嬌娃。

  倘使琵琶能結果,場中笙蕭盡開花!

  於是眾人轟然喝彩,李侍堯這才仔細打量姍姍,只見她穿一件高領蛋青點梅小襖,斜披著件棗花蜜合色蜀錦昭君套兒,水紅綾裙掩著雙半大不大的腳,站在東墻下桌旁凝眸調弦。一頭青絲松松挽了個蘇州橛兒半垂下來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臉上兩灣黛眉含煙籠翠,顰著嘴角似笑不笑,左頰上一個暈渦著隱著現。李侍堯不禁暗贊:這副容顏也就罷了,這身條兒如此盈盈楚楚,真是人間尤物!正自尋思得沒章法,姍姍已經擺弄好了調子,大大方方含睇一笑向眾人蹲禮萬福,一個搖步手揮五弦目送秋鴻,琵琶聲己穿雲裂石響起,曼聲唱道:——

  乳燕非華屋,悄無人,桐蔭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加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在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中蹙……付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濃艷一技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雨簇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