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1 零落客夜濟零落婦 風塵女蒙救委風塵(第6/7頁)



  他還要往下說,姍姍已經捧了酒來,嗔著一笑打了他手背一下,說道:“從前個兒我也常去二十四爺府唱堂會的,在那兒見敬爺,怎麽瞧都是個楷悌君子,怎麽還有這像生兒?也不怕人笑話!”丁伯熙和眾人笑著,將一疊子紙遞給李侍堯,說道:“下頭就不用他張牙舞爪地表白了吧!——這是曹先生代‘方公子’致兄弟,請看,真的是才氣橫溢!”李侍堯接過看時,淋漓累累竟是數千言一封長信,原是有點不耐,但只看了幾行,便被引得欲罷不能,由著眾人閑話說笑,看那信寫道:——

  信來,得奉嚴教,感激慙恧不可勝言。自先人沒後,得吾兄提攜,以有今日。弟雖不才,沾雨露之潤,獲庭誨之益亦既有年。雖有童心,粗知名教,若夫逐野水之鴛鴦,忘堂上之鴻雁,賦閑花之曲,背霜後之筠,即死不為也。但一時迷昧,忽忽如夢,今事定情牽,有不能頓遣者僅以陳告懇布。

  緣斯人三年離嘉興酒樓,即居虎坊橋巷,不意入室之柳葉,遂成結子之桃花。兄與弟皆艱子息,沒得一兒,蒸嘗有托,如莫愁之產阿侯,胡婢之生遙集。近有以紅粉妖姬育青雲上客者,兄所熟知,天下事不可局量,淤泥出蓮花,糞土產芝茵,此不能頓遣者一也

  這是說姍姍已經懷胎,不能隨意棄遺,這頭一條理由便下得十足,李侍堯瞟一眼姍姍,果見她下腹微微隆起,不禁莞爾一笑,再往下看,一條說姍姍已經因為自己開罪了鴇母,現今走投無路,設如驅走,其實是逼她自盡;一條說姍姍從良克盡婦道,夜勤刀尺相伴膏火,“弟每遇枯坐,文思不屬,微聞香澤,倚馬萬言,出鬼入神,驚天動地。兩儀發耀於行中,列星迸落於紙上。江在煙月繁華,六朝金粉舊地,謝家調馬之蹊尚余芳草,王氏鼓揖之流,仍有文波,一旦懷蛟變化,立致青雲,豈留連煙月,即屬塵下士乎?”這麽一路層層說理,懇懇述情悠悠敘懷,姍姍之良賢,情事之無奈,己身之抱負,將占比今,揆情設議,娓娓汩汩,滔滔不絕,洋灑揮霍之間豪氣畢現,飛流湍漱之余又見小橋溪幽,李侍堯上看得情思並茂氣蕩腸回,見那收煞之處,密密麻麻重加圈點,顯是前頭眾人傳閱時所加——

  自古英雄,不能不豪情於帷幕,蘇武於嚙雪吞氊之時,而猶有胡婦之娶,而金兵破竹南下,能於黃天蕩上,凡制兀術於死命者,乃娶妓女梁氏之韓靳王也。乃張德遠輩,彼恂恂謹飭,王安石輩,終生無聲色,何益於國家生民,社稷興衰之數。

  惟兄赦弟之罪愆,發其不能頓遣之情,解三面之圍,令弟得遂私願。發二酉之藏,竟三余之秘,見子雪之腸,反思王之之胃。不弋取大物為一家興寵者,願兄擯絕之,以為蕩子之戚,皇天後土實聞斯語……人去忽忽,言辭無敘,幸惟原宥!

  李侍堯看得情不自禁,忘神間一拍大腿說道:“好!”卻見後邊還附有其兄家書,寫得亦頗有風趣,卻是一一封短簡:——

  書悉,初意吾弟正當龍門之躍,青燈黃卷,鐵硯磨穿尚不追移情之時,乃遊悠青樓,金燈銷磨,妄作登徒子之思,是以致書薄讓。今見字甚訝,與弟別未數時,筆下便已如此,弟不墜讀書上進之志,新婦有相夫宜男之德,兄亦何求全責備於愛弟?即當下帷苦讀功課,試畢第與不第,速歸故裏,汝嫂亦思得見弟婦雅容也。

  他笑著將朽信還遞給了丁伯熙,說道:“方兄,看了令兄的信,我才一塊石頭落地,原來我還真替你捏一把汗呢!”方令誠正和身邊的吳省欽說笑,見李侍堯和自己說話,忙轉身問道:“怎麽呢?”李侍堯道:“曹生在裏頭替你立了軍令狀,名落孫山斷魂歸鄉,新婦要掃地出門的喲!”

  “木先生也忒膠柱鼓瑟的了。”曹錫寶一手執杯小口啜著笑道:“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那時候侄兒也給他生下了,還能真的下了那個狠心留子逐母?”方令誠道:“無礙的,我哥哥是個善性人,不過盼我替他爭口氣就是,他也是屢科不第的秋風老秀才了。”吳省欽道:“有這封煌煌巨書發科就是吉兆,方兄這回必定飛黃騰達的。”

  方令誠似乎有點泄氣,自嘲地一笑說道:“這種事哪有一定之規呢?走一步說一步罷咧,先太祖方靈臯老位君,天下騷壇執牛耳二十余年,康熙朝做到上書房白衣宰相,也終究沒能越龍門一步,我長兄十二掇芹十三次入考,老之將至不能入鹿筵一席,考得悲心喪志,考得灰頭土臉,考得聞考變色!像竇蘭卿、王文韶、尤明堂那樣一路春風連進二甲的,畢竟都是異數。我輩哪能指望這個僥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