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1 零落客夜濟零落婦 風塵女蒙救委風塵(第3/7頁)



  “和珅和老爺……”那婦人悠悠說道,“他在揚州幫襯過我,真是個善人呐……要不是他,這孩子……這孩子生下來就凍死在五通廟裏了……我欠著和老爺的情,日子過不下去又來奔人家,還不定收留不收留我們呢……”

  李侍堯聽是來投奔和珅,不禁呆了一呆,和珅還有這份善性?皺眉想了想,回頭見李八十五遠遠跟著站在黑地裏,喊了聲“你過來,’,對婦人道:“和珅老爺今非昔比,已經放了欽差出去了,你這個樣子,家裏又不識得你,未必就收留你們。我和和老爺也是朋友,要信的過,我先叫人安置你們母女尋個店住下,抓付藥吃吃,病好了再想法見和老爺,這麽著可好?”說罷盯著那婦人等她回話。但她卻沒有言聲,垂著頭靠墻歪著一動不動,只微微聞得她呼吸之聲有點急促粗重,李侍堯試探著觸了一下她額頭,覺得火炭似的的手,忙縮回手來,對李八十五道:“快!叫幾個人來,就照我說的辦——她暈背了氣了!”李八十五猶自說“這犯忌諱……老爺賞銀子就什麽都有了……”那女孩子已“哇”地放聲大哭,晃著母親直叫:

  “娘!娘……娘啊……你醒醒,你這是咋的啦?啊……你可不能死……肖三癩子要賣我,你死了我可怎麽辦……啊……”

  昏月陋巷,風寒氣冽中聽她嘶嘎淒絕的慟哭聲,李侍堯渾身一陣陣起栗,心裏發疹。此時李家幾個長隨已經趕來,忙著張羅用藤條春凳子撮弄著擡人,李侍堯滿腹郁悶,見這淒慘情形兒更不是滋味,說了聲“派人去請郎中”。正要走,見西邊一個人提著盞白紗燈晃晃蕩蕩過來,口裏吆吆喝喝,含糊不清說著:“死了麽?頭疼腦熱的……嘔!哪裏就死人了呢?親親的……你死了我的錢可怎麽辦……”說著已是走近了,腳下趔趄步兒,滿口酒屁臭氣,大著舌頭,棱著眼問道:“你們……呢!是……是……是打更的麽?這……呃!這女人呃!你們……她死了……擡走……驅!這妮子得給我留……呃下!她們是……是我的……呃人!”

  “你是什麽人?”李侍堯冷冷問道。

  “肖……肖……肖……”

  “肖三癩子?”

  “呃!——你怎麽知道?”

  “既然是你的人。”李侍堯道:“她現沒死,你請郎中給她治病。”

  肖三癩子冷丁地被他說得一愣,他有酒的人了,頭擺得撥浪鼓似的晃了又晃,竟想不出該怎麽口話,虛眼黑地裏看,又瞧不清李侍堯面目衣著,咕噥半日方道:“管閑事擋橫兒麽?是我的……呃!不是我的關你xx巴的事……你……你拿銀子來,人……人就歸你……”李八十五道:“爺是何等樣人,和這種人鬥口?您只請散步兒,奴才來料理這王八頭兒!”李侍堯伸手虛擋他了一下,說道:“——她欠你多少銀子?我給了!”

  “三——”肖三癲子人雖醉了,說到銀子上卻心裏清明,脫口說了半截,生生又加十兩:“哦十三兩!”李八十五大怒、口裏叫“媽的個X!訛人麽?”撲身就要上去打,那女孩子也哭叫“哪來的三兩十三兩?我們欠胡家棧二兩四錢房錢,二十文藥錢,行李鋪蓋都頂上了,你攬到自己身上,說是欠你的!北京是天子腳下,怎麽這樣兒欺負我們外鄉人?也不怕雷劈了你……老天爺呀……”肖三癩子經這麽一折騰,反而連口齒也變得利索了,嘿地冷笑一聲說道:“胡家客棧欠我的,你欠胡家棧的,賬是轉因兒過來的賬,你敢賴?小賤妮子,敢再坷疹我,賣你下三堂子裏!門頭溝煤黑子們撕叉了你——”

  他夾七夾八滿口汙穢還在罵,李八十五一個躍步跨上去,一揚巴掌“啪”地給了他一記耳光。肖三癩子被這一巴掌打得酒也醒了,伶丁後退一步,尖聲叫道:“你不就是個臭打更的麽?找三爺的事兒一老虎掌上挑刺兒麽!”看看對方人多,一跺腳道:“好——你狗日們的等著!”

  “算了算了。”李侍堯皺著眉擺手道。他心裏劃算明白,和這種流痞鬥氣,勝之不武,糾纏起來沒完沒了,傳出去名聲也不好,因道:“給他十三兩叫他去,從此兩不相幹——現在治病要緊,緊著和他夾纏什麽?”李十八五罵罵咧咧從腰間搭包裏掏摸了半日,一把碎銀子摜了地上,“呸”地咋一口,說道:“這是十四兩二錢——給你買孝帽子去!”肖三爺爬在地下緊忙劃拉著撿銀子時,李侍堯已經去了。

  他原本是因心境郁悶出來散心,經這麽一陣吵鬧攪和,倒是舒闊了許多,心不再像浸在濁油中那樣渾渾飩飩粘乎乎膩歪歪地想不成事情,信步穿過一帶雜著矮房茅屋的菜園子,前頭燈火漸多,已到了貢院街。只見北面貢院一帶黑鴉鴉烏沉沉靜悄悄老大一片高房瓦屋壓地坐落,外圍院墻足比尋常民宅高出兩倍不止,墻頭上栽滿了酸棗樹,密密匝匝的,夜地裏看像墻上有一層紫褐色的覆霧檀邊兒,直到看不見的盡頭迤出去、中間至公堂、明倫堂,“天下文明”坊的虞門、周俊門高高矗在暗夜中,朦朧可見飛檐翹翅上的殘雪,綽約能辨龍門前鐵麒麟雄姿。遠遠看此處燈火稠密,此刻走近了才知道,只是伯倫樓大戲樓一帶熱鬧些,街巷上湯餅攤兒油條麻花豆腐腦兒擔子這些小賣賣,都是點著瑩瑩如豆的小紗罩油燈,吃客也不多,吆喝聲也不熱鬧,倒是園子裏開了戲,鐺鐺鐺鐺的鑼鼓聲裏笙篁齊鳴絲竹聒耳,也聽不清楚唱的什麽。正觀玩得無聊,貢院東墻外突然響起幾聲清越的琵琶聲,像是在試弦的模樣。稍一頓間,樂聲又起,勾抹挑滑之間,但聞那琵琶聲切切嘈嘈,或如雨落秋塘,或似雹擊夏荷,時而激流湍漱,倏而一轉幽咽,猶同寒泉滴水,曹溪婉轉潛流,細碎如春冰乍破……正遊絲幾不可聞時,忽地急弦驟起,冰河決潰殷汩汩滔滔汪洋巨瀾齊下……李侍堯仿佛覺得一腔愁緒都融了進去,回腸蕩氣隨樂逐流沖波逆折,不由得長長噓了一口氣,卻聽一個女子曼聲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