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2 眾孝廉宵夜論科甲  群舉人聚談侃忠奸(第5/7頁)



  督撫大員乃國家屏障,代天牧一方疆土百姓,為最要之缺。廣東廣西鄰接海域外藩,華洋雜處漢夷混居,且民風鷹鷙刁悍易於聚眾滋事,是以歷稱難治。以奴才所知,雲南巡撫孫士毅聰查幹練,湖廣巡撫勒敏敏於歷事,或可當此任也。寫至此,上下文連貫起看,立時便顯出了毛病:表白賣弄。慢說兩廣總督任缺遠不及兩江任缺,即使真的是“天下第一難”,也不宜說得非自己莫屬。他嘬吮著嘴唇仰身出一陣子神,又提筆疾書:

  奴才質本愚魯才具中平,歷任封疆,皆蒙天語諄諄教誨,書簡密折事無巨細直通九重,皇上宵旰余緒朝夕指授方略,始得差使粗具無虞,然離任細檢,遺誤失漏之處在所皆有,近當赴閥面君,一則以喜,又得慰奴才渴想戀主之情;一則以愧,恐奴才早日錯失之處,致勞主上之憂。荒寒郊驛青燈孤影,臨穎念主之思,不禁慨然涕下……他又看看,滿意地放下了筆。聽聽屋外動靜,仍是一陣一陣的風,呼呼的聲音似乎大了些,時而有細砂撒在窗上一樣的屑細沙沙聲,窗紙都有點發潮,燈下看去顏色黯淡。唯其如此,更顯得靜謐安寧,祥和溫馨、暖烘烘的催人欲眠。他伸欠了一下,說道:“不早了,我要睡了……”

  李侍堯多年養成習慣聞雞即起,早課也有一成不變的章程,起身先讀半時辰書,打一套長拳,吹一曲洞蕭然後辦事,因此寅初就起來燃燭讀書。一群隨行戈什哈素知他的規矩,都齊整站在廂房檐下屏息待命。寅正時牌李侍堯準時出院來,在清冽的寒風中伸開雙臂深深呼吸幾口,拉開架勢正要沖拳,聽到前店有人聲,想是和珅來了,便吩咐:“和珅來了叫他外頭等著。”話剛說完人已進院,卻不是和坤,原是自己在京府中管家李八十五和先期回京的師爺張永受聯袂而入,來接自己的。李侍堯皺皺盾頭道:“昨晚小吳子沒說麽?叫你們在家等著。萬一大內有什麽旨意,你們都出來了,難道叫女人們接旨傳話?”

  張永受和李八十五趕著幾步上來給李侍堯請安,李八十五笑道:“桂中堂府裏傳過來話,說傅相爺今天回京,已經到了潞河驛。萬歲爺有話,李侍堯要到京,先見見阿桂,然後引見,紀中堂接傅相去了,軍機處沒人,桂中堂說偏勞李制台徑直去軍機處,萬一主子要見就不費什麽事了。和張師爺商量了一下,我們就來給您報信兒了。”李侍堯聽乾隆有話,垂手一呵腰道:“是。”回身叫道:“小吳子!”

  “在!”

  “套車,進城!”

  “紮!”

  一陣馬嘶騾踢騰入忙亂,騾車已經停當。蔡老板一眾夥計也都趕來開門送行,李侍堯也不再坐騾車,騎馬從東昀車門出來看時,天色微曙而已,巷道裏和珅派來的營兵提著燈籠星星點點,仍在來回巡戈,滿街的車印泥跡都粘住了,幾個起早背書的舉人站在街邊遠遠地看。李侍堯也不理會,鞭梢向後一掃,車隊便望崇文門轔轔蕭蕭而來。返談店和崇文門其實只是咫尺之遙,出門向東一箭之地再向北約許半裏便是。李侍堯猶恐進城遲了誤事,緊趕著催騎,頃刻便到崇文門,只見城門已經開了,拉水拉豆漿的車、柴炭煤車、燒土車、運蘿蔔車吆吆喝喝隆隆軋軋時斷時續往城裏運,幾個當值稅丁坐在門洞口,點著氣死風燈收錢,除炭車每車三文其余都是一文過門,雖說這麽丁點的生意,收稅也是正兒八經一絲不苟。李侍堯見稅關衙門還沒有開衙,便命李八十五和小吳子:“你們去看看!”

  “是啰!”李八十五忙應一聲,便和小吳子趕過來。那收賬的是兩個人,見他二人過來,噓著眼看時,小吳子鞭杆子在桌上梆梆敲了兩下,說道:“喂!叫這些車讓讓道兒,和你們和爺說過的,我們大人要過關!”收賬的見他氣勢都嚇了一跳,盯著看時,其中一個認出李八十五來,笑道:“是八十五爺嘛!這麽大早李大人就進城?和爺昨晚交待有話,李爺跟別個不一樣,叫我們小心侍候。他卯正時牌前一定趕到,親自送李大人進城。”李侍堯在馬上勒著韁繩,暗中看不清什麽臉色,語氣卻甚平和,說道:“等到卯正就太遲了,我要趕著進軍機處。你們和大人來,代我致謝就是。”李八十五也笑道:“阿桂中堂專候著我們爺呢。”說著,不言聲給兩個稅丁各遞一個小包,擠眼兒道:“格舒老弟,回頭這裏弟兄,我還有點意思。”

  那個叫格舒的似乎是個頭頭兒,手指掐破紙捏弄一捏弄,便知是小金餅子,囁嚅了一下,沖守護欄的稅丁喊道:“有官車過——前頭的進去,從這輛車攔住!給李制台讓道兒,哎!你幹什麽?退後一點,老子不收稅你敢過這道門?喂,瞅什麽?說你呢!把你那頭老叫驢往後拖——快!”說著沖李侍堯齜牙一笑,說道:“和爺說過親自來接您進城的。您這都是宮中銀子,抽稅也有限,請爺先帶車進去,回頭我們和老爺再去找您,按賬本子結算得了——”他活沒說完,城門裏邊一串四盞燈籠,都可有西瓜大小,燈籠上寫著碗大的“和”字,逶逶迤迤蜿蜿蜒蜒近來。格舒一笑,說道:“和爺來了。”李侍堯“嗯”了一聲,看著燈影裏和珅呵腰下轎,趨前參拜,說道:“生受你了。起這麽大早來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