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20 桃花庵朵雲會乾隆 微山湖欽差入棗莊(第6/8頁)



  “兩位爺,這條黃灘路過去五裏,還有十裏幹路就到棗莊。”人精子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半樁娃兒,凍得唏溜著鼻涕,一邊脫鞋,嘻笑著說道,“今兒咱們打尖兒早,我給爺們和師叔弄幾大盆熱水,好好兒洗個澡。再過抱犢痼山道兒雖險,都是石板路就好走了。”劉墉沒理會他,看著荒田原野上的莊稼問黃富揚:“這地一畝能有多少出息?”福康安只說了句“不要脫鞋,水很冷的——你和我坐一頭騾子過去”。也看黃富揚。

  黃富揚笑道:“這都是河淤地,最肥的。不過種莊稼還要好種子,犁鈀牛具鍬鋤鐮一套兒的,還要上糞,底肥速肥少一樣兒不成。這一看就知道是官田,撒播的,不用耩,能收一把算一把。象那麥子,好的一畝能收一百二三十斤,不好的就燒柴了……這時候兒青黃不接,爺們聽聽,村裏的狗都餓得懶得叫一聲,男人們出去逃荒,村裏都是老頭子老婆子女人娃子,再走走爺們就看清爽了”劉墉不禁苦笑道:“官田有旨不許賣。不賣荒著,賣了官員撈銀子朝廷吃虧——山東一百二十萬賑春銀子哪去了?災民不能去江南湖廣,直隸河南也是窮地方,這麽鬧,是窮上加窮啊!”人精子笑道,“爺這話再對不過!其實賣了官地又怎麽著?大戶人家買了,佃戶沒有種地家夥又繳不起租,地還是荒著!棗莊出煤,這裏還算好的,進山你就知道甚麽叫窮了!一家子合穿一條褲子的人家也有的是呢……”他畢竟不敢和福康安同乘騾子,扇了扇褲腿就下了泥路,邊走邊道:“這路不難走,下頭都是沙子地,一點也不墊腳。”

  “媽的個熊!”福康安放一句粗出來,一邊上茶馱子坐了,惡狠狠道:“壞就壞在這群王八蛋官手裏了,朝廷發那麽多銀子都喂了狗了!”猛地照騾子屁股一鞭,騾子驚得一沖進了泥道兒。劉黃二人忙也都跟上。

  行約不足半個時辰,道旁樹木愈來愈多,楊柳榆槐揪楝杓桕之外,沿道入莊二裏近郊盡是棗樹,卻都不高大,一色平房檐高低。楊柳春機發生早,已是新綠潤染鵝黃嫩尖,其余的喬木也蕊吐弱芽,但棗林還是灰蒙蒙的一片,地勢又低,在夕陽斜照下象一片紫靄靄烏沉沉的雲層托起一座烏眉灶眼的裏城。劉墉是去過峰城的,眼見那“莊子”東西連綿足有五裏,南北深入尚不可知,手搭涼棚眯著眼看,驚訝地說道:“這裏歸峰城管?我看比縣城還大些!”

  “大三倍不止!”黃富揚見福康安也詫異,忙道:“峰城縣城不足六千人,這裏兩萬多人居住呢!峰城的老財縉紳殷實人家打乾隆六年就往這邊遷,有錢主兒都住棗莊。錢糧捐賦煤鹽稅都從棗莊出,縣太爺不能搬衙門,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天在棗莊管營所住。其實這裏有個二衙門,比大衙門還兜得轉呢!”

  一頭說話,四人已經進莊。此時夕陽掛長林樹梢,炊煙漫高屋矮房,街巷胡同迷亂縱橫橫的莊裏,幾個人鉆來鉆去,但見各處店鋪毗鄰軒屋樓閣竹檐茅舍混雜一處。肉肆行、富粉行、珠寶店、成衣行、玉石行、海味行、鮮魚行、茶行、繡行、湯店、棺材鋪子、花果行,文房四寶房、鐵器竹木家俱,等等諸類在扭七拐八的寬街窄道中亮無章法胡亂排列。滿街煤車川流不息間人群也擾攘不堪,一身珠光寶氣的闊佬破衣如鶉的乞丐,嬉戲捉迷藏的童子,坐茶館聽書的老漢,一群一夥的煤礦工人黑不溜秋只剩一雙白眼珠子一口白牙,有的在小攤子邊唏溜著喝粥,大嚼煎餅蔥卷大醬,有的氈帽短衣擠在黑陬陬的小店裏吆五喝六。賭博的吃酒的胡喊亂唱的,和妓女打情買俏的,夾著巷中小販們一聲高一聲低極富彈性唱歌似的叫賣聲:

  “德州老鹵湯扒雞!德州老鹵湯扒雞!”

  “水煎包子!餛飩羅——”

  “揚州施家豬頭肉,脆香不膩!”

  “哎嗨——油條豆漿,好吃實惠……”

  “冰糖葫蘆!冰糖葫蘆!解積消食,便宜口福!”

  ……如此種種烏煙瘴氣。劉墉和福康安看得眼花繚亂,聽得頭暈腦脹,跟著人精子和黃富揚帶著茶馱子擠來轉去,象進了八卦迷魂陣,昏蒼蒼中已沒了太陽,早已不辨東西南北。在小巷中鉆了半日,忽然眼前開朗,街面一下子變得開闊,四至極正的十字大街從中直直延伸出去,足有三丈余寬,都是青石條鋪路面。天色剛入麻蒼,各色燈燭雙行燃起。羊角燈、西瓜燈、氣死風燈、瓜皮燈、走馬燈,甚至還有檀木座宮燈在各鋪門前星星點點連綴不斷。燈影如珠間人影綽約往返,和小巷中熱鬧仿佛,只是沒有煤車煤擔獨輪小車之屬,轎車馱轎涼暖軟轎或怒馬如龍或仆從如雲吆吆喝喝滿街沖走。一望可知,這是闊人們貿易往來的去處。福康安正自暗地嗟嘆,幾個巡衙役迎面過來,叫騾馱子站住,一個打頭的長著兩綹老鼠胡子,審賊似地用目光上下覷著滿身灰土的福康安和劉墉,脖上喉節一說一動問道:“煤馱子不準進街!沒有看見街口掛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