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20 桃花庵朵雲會乾隆 微山湖欽差入棗莊(第5/8頁)



  大家頓時哄堂大笑。一時蔔義進來,後頭兩個蘇拉太監擡著食盒子,眾人便知乾隆賜膳,膳後肯定還要叫進,都斂了笑容,從容起身聽旨。

  福康安劉墉和黃富揚一夥三人,行行復行行已出了江南省進入山東境界。依著福康安,還是要扮討吃的,劉墉倒也無甚說的,黃富揚卻道:“不是小的說爺,叫花子最難扮的,您換了衣服換不了臉,換了臉換不了心。花子幫裏也有三六九等,各色身份不同,暗語切口學三年才能入門!人前一臉可憐相,背後滿腹玩世心,‘討飯三年,皇帝不換’,不是一時半刻說得清白的——就您和劉爺走路架兒,天生帶來的貴人氣,尋常人一眼就瞧透了!打聽事兒最好的地方兒是茶館子戲園子店堂子,叫化子都進不去這些地府兒。不如扮了茶馬商,您是東家,少爺,劉爺是帳房先兒,我是個跟班兒家仆。不上不下的身份,甚麽人都能打交道,爺們才能‘觀風’不是?”聽這番話說有理有據,福康安也就依了。黃富揚這上頭熟門熟路,揚州城茶坊裏買了五六蘿的茶磚——最便宜的,內地人喝不慣,口外人離不了的——只化了七兩多銀子。這要覓騾夫馱的,又怕騾夫跟久了不便,他卻有辦法,竟到牲口市上買了三頭走騾,從黃家三代弟子裏挑了個綽號“人精子”的扮了騾夫。劉墉醬色湖綢袍黑緞馬褂,福康安青緞瓜皮帽,寶藍寧綢袍石青背心一套行頭出落,象煞了茶商老板退休,派少公子出門歷練生意的派頭。

  但這一路實是太平靜了,江南省境內春回地暖,走一處作坊織機軋軋,換一處阡陌桑田踵接,一片新綠間秧稻初插,碧野極目無荒灘廢地。村戶中巷閭和平,老叟柱杖兒童嬉戲,真個春花與青田相映,牧歌共嚶轉同鳴——真個和大臣們獻的請安折子賀表賦中說的“升平舞鶴之世、黃童白叟熙然而樂”差幾相近了。沿揚州北上,過高郵湖,渡洪澤湖,也都是藕箭初展漁歌互答,岸芷汀蘭錦鱗遊泳,處處安靜寧謐,地地政通人和。福康安見水上時有艦只巡戈,原來想到設在洪澤湖畔清江的河道總督衙門看看,順便再查看一下水師提督衙門武備武庫情形,一路看來河道整固,治安和恬,也就懶得再去“找事”。就這麽“觀”一路風景回京,他卻又於心不甘。劉墉奉父親嚴命,“不得多事,聽福康安調度”,黃富揚也奉有師命,“把這位‘爺’平安送回去,少惹是非,不混江湖群兒”,自也不肯多口。但人精子卻不理會得他們心思。見福康安懶洋洋的,抱怨“就這麽回去,算是送我回京見額娘請安,有屁的事可做!也真奇怪,我來的時候打河南走,進安徽下江南,還有幾處盜案,賑災不公的事,怎麽這邊就這樣安靜?”人精子笑道:“爺,這麽著走,就一世也沒事。萬歲爺在江南就要啟駕回程,咱們不走運河就是官道,其實這時候就是小賊也不做案子的,就是當官撈銀子也不在這一時——這是驛道,又是禦道,這裏有一絲縫兒都抹得平平光光的,就是爺的話,有‘屁’的事!要想看真節骨,前頭就是沂蒙山,離了禦道爺再看吧!”

  “就是的!”福康安一拍腦門子笑道,“劉崇如也不提個醒兒!”忽地想起是劉墉“為主”,換了臉懇切地說道:“咱們這麽轉悠,其實差事也就是辦砸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出點事才歡喜,找窮地方走山溝路,真的好,回去也好讓皇上高興,你說呢?”

  “哪咱門走棗莊,進抱犢崗!”劉墉也是覺得無味,“蔡七的案子就沒破!這都是粉飾出來的太平……我估著姓蔡的是鉆山潛伏了。只要能弄清他的去向,我們也不算白走一遭!”

  因此,從駱馬湖北渡過黃河,他們便不再向微山湖方向走,偏了官道離開韓莊取道峰城,準備在棗莊歇一夜再作打算。從驛道下路十裏,道路就變了。起初還是幹的,潦礓石鋪底兒,不知車軋馬踏了幾百年,整個路都掩在“溝裏”,騎在騾子上勉強肩與“溝”沿平齊。凸凹不平曲折逶迄的路,有點象劃在平地上縱橫交錯互相通連幹涸了的河床,路上的浮土一腳下去便漫到腳脖子上,走到下半晌斜日西沉,出了“溝”,前面倒是一片開闊。但這裏似乎遭過決潰黃河沖漫,一片一片的潦水泥灘斷斷續續連連綿綿無論東眺抑或西望,看不到盡頭的是蒹蔚蘆葦,去歲的荒茅、今春的白草連天接陌,景色一下子變得淒迷荒寒,連稀稀落落散布在蒼黃低暗的天穹下的村莊,遠遠了去都象死墳一樣陰沉寂寥。寒風漫地掠過,遠近田野上細弱的早玉米谷黍高梁,不勝其力地籟籟發抖。麥田也長得不好,有的地方密如堤草,有的地方稀稀落落,有的地方幹脆是疤痢頭,東一塊西一塊空著黃土,十分難看。福康安站在路口處,神情間說不清是悲是喜,繃著嘴唇咬著牙一聲不言語。劉墉也不吭聲。呼呼的冷風掠過,將他們辮梢袍角都撩起老高,走得一身熱汗略為潮濕的中衣立時變得透心價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