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37 危世情舉綱張文網 傷民瘼奮發求治道(第4/6頁)



  “謝皇上恩!”竇光鼐將匣子放在地下,深深叩頭,說道:“臣尚有要奏的話。高恒錢度狼狽為奸,貪讀收受賄賂肆無忌憚,求皇上早下明詔交付有司嚴加審讞,以正官緘,示天下至公至明之心!”

  乾隆笑著點點頭,說道:“你在揚州上的折子朕已經看過。不要著急,要查出與案子有關聯的並案處置。今日還要議別的事,你且跪安,有什麽條陳只管寫折子奏上來,朕自有曲處。”竇光鼐像抱著繈褓嬰兒一樣懷著匣子躬身卻步退了出去。乾隆望著他的背影,說道:“這是個憨直人,巴特爾跟朕說,每天早晨天不明他必到行宮外望闕行禮的。朕原以為他有些矯情,看來不是,是性子迂了些,不要磨了他的棱角,好生栽培,這又是一個孫嘉淦史貽直呢!”

  紀昀忖度,弘晝親來南京,絕非只為送朵雲,必定還有造膝密陳的事,自己不宜聽也不願知道,因見有話縫兒,忙將張老相公家抄出崇禎玉牒的事奏了,沉吟著說道:“劉墉提審張某,臣在一旁見了這人,是個七十歲上下的龍鐘老人。年紀無論如何和崇禎的兒子對不上。民間有些人喜愛收藏孤本雜書,不分優劣良莠。明末亂世,李自成把北京紫禁城砸得稀爛,有些文書字畫档案失散出去,他收藏了是有的,既沒有邀結黨羽散布謠言,也查不出與江湖幫會如易瑛等人有涉,以臣之見,似可不以逆案料理,以免有駭視聽。”

  “朕看這件事未必像你奏的這樣尋常。”乾隆大約是累,臉色蒼白帶著倦容,輕輕啜著茶說道:“這十幾天除了批折子見人,把江南圖書采訪總局查來借來的禁書也隨意瀏覽了幾部,有些書說妖說邪朕不介意,有些書讀來令人觸目驚心。華亭舉人蔡顯寫的《閑閑錄》你讀了沒有?他的《詠紫牡丹》句說‘奪朱非正色,異種盡稱王’,稱戴名世是曠世‘絕才’,南明唐王流竄福建,書中紀事都用永樂年號!視庭凈不過一個區區秀才,妄自編寫《新三字經》,說元代‘發被左,衣冠更,難華夏,遍地僧’吳三桂降我大清說是‘吳三桂,乞師清’,還有一位老遺民家裏搜出三藩之亂時吳三桂的起兵檄文,這個張老相公家藏朱氏玉牒,恐怕未必只是藏藏而已吧?”

  這幾本書紀昀一本也沒有讀過,他因乾隆原有旨意,征集圖書不分門類所有忌諱一概不追究,有利於民間踴躍獻借圖書。乾隆這一說與前旨大相徑庭,要追究藏書家眷明反清和攸關華夷之辨的悖謬狂妄字句了。這樣以來,不但與前面旨意出爾反爾,治起罪來也都要按“大逆”律條窮究酷刑懲治,誰還敢獻書?他囁嚅了一下,鼓起勇氣說道:“收上來的書太多了,現在不但文華殿、武英殿也快要垛滿了。有些書是前明遺老著述,於本朝確有不敬之詞,有些山野愚民不通史鑒不識時務見書就獻,以圖邀好地方官,其中固然有膺妄狂悖之人,難免也有無心過錯的,似乎不必一一窮治,以免人心有所自危。”他想了想又加一句“易瑛一案兵連禍接,擾亂數省,公然扯旗聚眾抗拒天兵征剿,皇上如天好生之德,尚有矜憫全命之旨,也不窮治黨徒。比較起來,也似不宜追究收藏謬書的人。”

  “那當然是有所不同的。”乾隆說道,“治天下與平天下攻心為上,治術次之。信奉白蓮紅陽教連易瑛在內都是被逼無奈挺而走險,愚昧無知蕓蕓眾生,自然可矜可憫。這些人可是要高看一眼,他們手中有筆,心裏有學問計謀,食毛踐土之輩還要感激君父之恩,他們是無父也無君,恨不得早日天下大亂,豈可等同視之?”他翻了翻桌上案卷,取出一部書遞給紀昀,說道:“你紀曉嵐是胸羅萬卷之人,看沒看過這部奇書呢?”

  弘晝好奇,扇柄支頤湊到紀昀身邊看,見藍底白字一部新書裝訂整束,上寫:

  堅磨生詩鈔

  便問“這個名字好怪:堅磨生是誰?”紀昀道:“這話出自《論語·陽貨》篇‘不曰堅乎?磨而不磷’意思是說堅硬之物受磨不薄,受得起折騰——這必是個不安分人寫的詩。”

  “此人朕和五弟都見過。”乾隆蔑視地一哂,瞥一眼那書,說道“名叫胡中藻,官居內閣學士,在陜西廣西當過學政,大名鼎鼎的翰林,已經死了的鄂爾泰的高足,詩中自名‘記出西林第一門’,狂妄自大目無君父,什麽樣結黨營私蠅營狗苟的事都做得出,豈止不安分而已!”

  紀昀驀地一驚:如果再和皇上頂,那就不是“糊塗”,而是庇護造作“逆書”的人了。他的作官章程是“順”,皇上變了他也變,這叫“順變”,與皇帝見識不同先盡力尋自己的不是,實在不能“順的”,揀著合適時機從容進言,自己起名這叫“良諫”。像乾隆這樣學識淹博鴻才河瀉的皇帝,外面上看猶如謙謙儒雅風流學士,心裏那份自負剛硬其實遠過乃父雍正,如果“諍諫”龍鱗觸聖怒,不但自己倒黴,說不定盛怒之下變本加厲大興文字獄來,就更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