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35 一技花敗走明孝陵 燕入雲臨事再反水(第3/7頁)



  馬二侉子猶自呆頭呆腦,傻子似地看著青黝黝滿地蘿蔔秧兒,問道:“這是怎的了,今晚這場夢做不到頭麽?”“不是夢。聽我說——”紀昀眼望著遠處兩個幽暗的人影,對馬二侉子道,“這確是狹路相逢了。你到老城隍廟,劉墉就在那裏,把你的‘夢’說給他聽。就說我的話,請他機斷處置!”馬二侉子道:“可我不認得劉墉啊!”紀購道:“他擺卦攤兒,有名的毛先兒,一問就知!”馬二侉子恍恍惚惚點點頭,大步去了。

  人都去遠了,乾隆和易瑛都覺得心頭舒緩了些。新月如線,繁星滿天。雖不甚明亮,對岸樓亭的燈火閃閃爍爍映過來,朦朦朧朧地,將長堤、秋草、楊柳和遠處的烏衣巷,都籠罩在若明若暗的褐紫色中,又鍍了一層幾乎難以辨認的霜色月輝。

  “良辰美景奈何天”,乾隆聽完易瑛訴說起首故事,環眺高遠周匝,語氣沉重地說道,“此時此心,真沒有一字虛設。你……方才聽我說要赦你的話,怎麽想?”易瑛慘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道:“我壓根不信……本來方才那些話,也不該對你講的。可不知為什麽,今天就是想說。桐柏的山水能容我,土匪不能容,只好打出來,天下的百姓能容我,官府不能容,只好亡命山林,信教的徒眾能容我,朋友不能容——我不能明白,自己一心清白,守身如玉,平白的就被逼到這個地步,還要蒙上‘淫賤材兒’‘邪術害人’的惡名兒!老天爺這是怎麽回事?——”乾隆驚訝地看她一眼,說道:“你?——”

  易瑛沒言語,輕輕挽起袖子,一舒皓腕,指著左臂上一個蒼暗的斑點說道:“這叫守宮砂。白天看,殷紅鮮亮的——是白衣庵我師父點的,不沾男身,除非用烙鐵才能燙得看不清它。就為守宮,不壞我的護身術,不知開罪了多少男人,有的還是我的朋友……”她陡地想起燕入雲,又想到胡印中,低頭嘆息了一聲。

  “聽著,易瑛。”乾隆沒有去細看她的“守宮砂”。緩緩移動著步子,說道:“我手中有很大的權柄,赦你也不是作不到的。但‘社稷,重器也’,誰都不能因私廢公。你我幾次邂逅,又有這一夕談心,這也是造化緣分排定。國家鼎盛,漢唐以來來見,連瞎子也明白這一條。造反,你有一萬條理,這一條犯了,就得治你的死罪。赦,有情無理,不赦有理無情。你自思量,該怎麽辦呢?”

  易瑛輕輕移著步子,像是想走快一點,又像怕很快走到路的盡頭,喃喃說道:“打起反那一日,我就沒想過好落局,這我想過。別看你這裏天羅地網,若是逃走,江湖道那麽多朋友,大約還不難——但下一步該怎麽辦,我真的沒主意了。”她突然打住腳步,凝神看著乾隆,說道:“你既說有緣,我覺得也是的。有一件事拜托你,依情不依理來辦。不知肯不肯?”

  “你且說,當辦即辦。”乾隆也站住了腳。

  “我不降,也不再弄這黃子白陽紅陽教的了。但我也不甘就死,要走到一個清凈去處……將來若被乾隆老子擒住,不要你來求情。收了我的骨灰,尋一處好山水地葬了,足感你的大情。”

  “你自己尋思,哪一處最好呢?”

  “和你講過的,舍身崖下那塊望夫石旁,左有瀑布,右有松竹,那地方兒很好的……”

  乾隆還待往前走,但前面已是烏衣巷,遙遙燈光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甚是熱鬧,於是站定了,轉過身說道:“論起風水,還是邙山。生在蘇杭,死葬洛邙嘛……不過,哪裏黃土不埋人呢?靈谷寺吧,那地方緊挨明孝陵,左臨長江右依牛頭山,不但好風水,且遊客很多,不甚寂寞,寺中暮鼓晨鐘,亦能發人深省……”他雖侃侃而言,心裏卻是潮湧澎湃,說到後來,嗓音也帶著硬咽了。

  “那……”易瑛深深一躬,“我就先謝你了……今晚很開心。真的,多少年都沒有說的,暢暢快快說了……前面沒有兩個人可走的路了,就此作終天之別。”又舉手一揖,回身向烏衣巷走去。

  乾隆胸中氣血翻湧,一顆心直落下沉,望著她踽踽步行,脫口叫道:“請回步!”

  “什麽事?”易瑛猛一轉身,紮好架勢,卻沒有再動。

  乾隆看她緊張,便緩緩走近了她,伸手拍了拍她肩頭,說道:“天無絕人之路。聽我一語相勸,不要回你下處,就帶你這兩個從人,下桃葉渡,順流出江,立刻離開南京,這是你唯一的生機!”

  “以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