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35 一技花敗走明孝陵 燕入雲臨事再反水(第2/7頁)



  紀昀竭盡全力調侃,乾隆自然明了他的用意。他猶豫了一下,似乎想順水推舟,但高貴的血統和帝王的尊嚴立即占了上風,因咬著牙哼了一聲,冷冷說道,“這種事開什麽玩笑?易瑛——卞和王;易者變(卞)也,瑛者美玉也。我是識貨人,辨得這塊璞!”一句話又打啞了紀昀,剛剛活泛了一點的氣氛立時又被繃得一觸即發。

  易瑛沉默,她的面色愈來愈蒼白,兀立在堤邊,任憑楊柳枝條輕輕拂蕩,連她自己心思也是一片混茫,空白得萬籟俱寂。

  “我們曾有一面之交的,易瑛。”乾隆放緩了口氣,“不是毗盧院,是在山東平陰,看過你施法舍藥,看過你殺人。離開平陰時,在城門外,我們也像今天這樣近對面相視。不過……”他似乎陷入了回憶,在想一件極美好的往事,遂嘆息一聲,聲音柔和得像娓娓談心,“……當時你是女妝,是傍晚。我們也沒有說話……”

  易瑛一下子想起來了,殺洪三白虎會眾,究竟刀下之鬼叫甚麽名字,已忘得幹幹凈凈,但變服出城,在城門口遇到一個青年,二人仁立相視,這件事幾年來時隱時現縈繞心頭。連她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麽當時互相凝眸那許長時辰又互不言語……此刻一經印證,才知道廟中邂逅,何以會覺得“似曾相識”。但她仍想不明白、這位天璜貴胄為什麽此時此刻把話挑得這樣明白。沉吟良久,易瑛終於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已沒了略帶男性的那種濁重沙啞,輕柔得像一泓寒溪流水:“……不錯,是有這档子事。看來你什麽都知道,都預備好了,要動手拿我了。”她向前輕跨一步,“是刀山還是油鼎?悉聽尊便!”

  “拿你只是舉手之勞。”乾隆見端木良庸趁步兒走近,擺了擺手說道,“你身犯滅族之罪,給你什麽刑罰都是該當的。不過那是刑部的事,我們見了幾面,也算有緣,現在仍舊是私交說話。我心中有疑,你一個女流之輩,又有道行能耐,鄉間不少巫醫樂師,朝廷並不禁止。做甚麽不好,幾次三番嘯聚山林公然造反?造反圖謀什麽?你要當女皇帝麽?”

  易瑛冷冷看著乾隆,沒有回答。

  “你不肯回我的話麽?”

  “沒法回,回你也不懂!就如我方才說的,你是河那邊的人,這邊的事你永遠弄不明白!”

  “稍安毋躁嘛!”乾隆嘴角吊著一絲冷笑,“五經六藝二十四史我都讀懂了。你沒有說,就知我弄不明白?”

  易瑛冷笑一聲,說道:“一個人要活命,每天得幾文制錢?大雪封門瓦灶冰冷,燒幾斤柴能勉強度寒?債主上門,驢打滾算利是什麽臉色,聽算盤珠兒的人是什麽滋味?惡霸賴債,窮寡婦放出去的錢收不回來,又是怎樣的心境?”她突然變得亢奮,幾乎不能自制,渾身抖著,幾乎站不穩身子,月光映著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直盯盯望著乾隆,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譏諷:“一個弱女子,父母雙亡遁入空門,還是免不了風摧雨殘。她幹幹凈凈一個人,並沒有悖了聖人的教化,為什麽就容不下她?——這些事,你懂得多少?!依著佛法餓殺,依著官法打殺,撕了龍袍也是殺,打死太子也是殺——女皇?”她突然失態地對著新月格格笑起來,“不錯……我是想當一個女皇。可我先得活著,先得是個人。父母生我,總不是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這樣……”乾隆聽著她的話,那聲調裏的淒楚、憤恨、憂傷無奈,像一個走投無路的孤魂在荒墳裏絕望地呼籲哭泣,自打娘胎落地,無論繁華叢綺羅帷裏還是到饑民群中賑荒救濟,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悲愴的絕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禁不住下意識地用手撫了一下雙肩,顫聲說道:“我……我……可以特赦你!……”

  紀昀嘆息一聲。他沒有乾隆那樣慟心透髓的悲憫,但也沒有想到易瑛的身世如此淒慘。聽乾隆輕輕一句活,朝廷費偌大軍力圍剿數年,耗百萬庫金,亡數百軍士,劉統勛父子殫精竭慮好容易網到的“逆匪”,俱都化作雲煙,他又於心不甘。因道:“她犯的罪太大了……這要聖旨才成啊……”

  “難道我要不來一道特赦聖旨?”

  “……能。”

  乾隆卻猶豫了,自嘲地微笑了一下,說道:“你們退下回避,我和易瑛這裏單獨說話。”

  “我們可以退下,但端木不成;主子這話奴才不敢奉命。”紀昀一躬身說道。見乾隆無話,喬松和唐荷也退到遠處一個大樹樁旁,自和馬二侉子退到離乾隆五丈遠近的一個菜園子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