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08 媚新貴魍魎現醜態 慊吏情明君空憤懣(第5/6頁)



  吾人從事於詩途,豈可苟焉而已乎?

  然而正未易言也,學者其知所勉夫!

  “好!”眾人齊聲喝彩,大發一笑,阿桂、賈治軍、方志學、吳清臣、馬二侉子,還有趕來湊熱鬧的許達邦,無不控背躬腰,笑得喘不過氣來。錢度見紀昀笑得渾身亂顫,喘著笑道:“該你的了!必定更好!”紀昀笑道:“我哪裏作得出更好的‘詩’?聽人說軍機處有紅章京黑章京之說。我是做章京出來的,就以這個為題自嘲,討個歡喜吧!”因念道:

  流水是車馬是龍,主人如虎仆如狐。

  昂然直到軍機處,笑問中堂到也無?

  阿桂笑問:“這是‘紅章京’了,那‘黑章京’呢?”紀昀詠道:

  蔑簍作車驢作馬,主人如鼠仆如豬。

  悄然溜到軍機處,低問中堂到也無?

  馬二侉子此刻酒酣興放,已忘卻形骸,抱手呵呵大笑,以箸擊盂道:“我也不會對戲名,今兒場面雜燴湯一鍋,不免也打油一首湊趣兒!”因亢聲道:

  君不見世人生就妄想心,妄想心!黃金樓台地鋪銀,高車怒馬奴如雲,嬌娃孌童鎖春深——吟到這裏,他突然覺得失態露才,戛然止住,竟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素知他富商出身,手面闊綽好客豪爽而已,說出話來都著三不著兩別字連篇,謬誤百出,忽然見他詠出這好句子,也都愣住。紀昀至此已知馬二侉子裝傻,也不說破了,只問“這個妄想心不壞,只是哪裏弄得這麽多錢呢?——你似乎沒有念完的……”

  “作官。”馬二侉子已恢復常態,“官作得越大,離妄想心越近——中堂明鑒!”

  “作官!像作到我這地位,俸銀、養廉銀、冰炭敬加到一處,一年也就幾千兩,哪得那套富貴?”

  “那是因為您沒生出妄想心。”馬二侉子笑道,“真要兌現這妄想心,非刮地皮不可!——我索性就念完它——”因大聲道:

  螞蟻骨裏熬脂油,臭蟲身上刮漆粉,咱家官場老光棍——你若吝嗇不許刮——我……我……榨斷伊的脊梁筋!

  眾人嘩然大笑,正待評說時,和珅匆匆走來,在阿桂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阿桂小聲在紀昀耳旁說道,“傅六爺來了,在驛館等著,有要緊事……”紀昀便也起身。錢度也就站起身來。

  “感謝主人厚意!”紀昀對身邊的馬二侉子笑道:“憑你這首詩,回頭我還席,諸位——盛筵必散。我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沒有盡興的盡管接著樂,都不要送。”說罷略一點頭抽身出席,阿桂錢度也隨著辭出。因紀昀說“不要送”,阿桂和錢度又都一臉肅穆,眾人都被禁住了,亂紛紛起身,有的打躬,有的作揖說著“大人們請便,中堂老爺好走……”三個人也不理會,徑自出來,只東道主馬二侉子跟出門來相送。

  錢度跟著二人走了幾步,忽然站住了腳。傅恒叫的是阿桂和紀昀,自己一個戶部侍郎巴巴地跟了去,算是怎麽回事?阿桂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的轎還在驛館裏呢!六爺你們一向也過從得好,這麽扔鍁兒走了,反顯得矯情。”紀昀也道:“見見面,看六爺的意思再說。”錢度這才又移步跟上。須臾間三人已回到驛站。

  此時大雨歇住,只是陰得很重,細得像霧一樣的霰雨在驛站天井的燈影下蕩來蕩去,滿院的水光。見傅恒背著手,立在天井當央仰臉看天,紀昀幾個進門都站住了。紀昀笑道:“六爺,有點像清明看風箏呢!這個天氣屋裏還嫌熱?”“你們回來了?”傅恒一轉臉看見他們,說道:“我立等著你們呢——錢度不要走,一道兒說事——我不是取涼兒,是看這天,會不會再下雹子——”一邊說,用手讓著三人都進了正房。

  “金輝彈劾訥親和張廣泗的折子到了。”傅恒的語氣鉛一般沉重,臉色也陰沉得可怕,“我軍兩萬五千人陣亡,只有五千兵馬困守松崗……我有兩條想不到:想不到訥親如此無能,喪師辱君而且諱罪飾過;想不到莎羅奔一隅土司,竟如此兇頑難制……”

  三個人都知金川消息不妙,一聽“兩萬五千人陣亡”,心頭還是猛地往下一落,噤住了,一時都沒有吱聲。許久,紀昀才問道:“主上見到折子了沒有?”

  “見到了。”傅恒目光憂郁,透了一口氣,“這種折子是不能耽誤的。皇上正在生氣,一件是張廷玉親自進宮謝罪;一件為修圓明園,禦使糾劾太監蔔孝婪索賄賂,戶部堂官——監修西海子飛放泊的那個桂清,合夥刁難來辦,私擡木價;還有方才下雹子,傳欽天監,欽天監正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傳順天府尹,叫查看有沒有傷毀人畜房屋的,也沒有影兒。一院子漆黑!……皇上惱得紅頭漲臉,親詔立拿桂清,就地杖殺蔔孝。我進去時,正往外擡蔔孝屍身,太監宮女都嚇得臉如死灰,偏偏我這時進去報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