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06 爭名爭利老相擱車 憂時憂事傅恒劃籌(第5/6頁)



  傅恒萬沒想到這點小手腳也被看穿,又臊又怕,漲得滿臉通紅,忙起身謝罪道;“皇上洞鑒萬裏,奴才的小心思難逃聖明燭照……”汪由敦兀自不明白“不知前情”意指雲何,急速轉著念頭用目光詢問劉統勛。劉統勛和紀昀卻都咬著牙,漠然注視地下清亮如鏡的金磚。

  “朕是何等之累!”乾隆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望著殿頂的藻井,好像尋找著什麽,又孩子似的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你們不論職分大小,或管一部,或理一事,甚或總攬全局,也還是個‘贊襄’。天下事,無論官紳士農工商,山川河流地土,大擔子還是壓在朕一人身上。昨日祭天壇,祭文起首就是‘總理河山臣弘歷’,朕聽禮部官員朗誦,覺得竟無一字虛設!”他呷了一口茶,俯仰一動,平抑著心中如潮的思緒,又道:“承平是好事,承平日久,人心懈怠,百姓富了還想富,窮的巴望富,官員的心不在官差上,都撲到了銀子上,這裏的煩難幾人能知幾人能曉?文官愛錢,武官怕死,都愛錢都怕死,有了錢還要刮,刮百姓刮朝廷,人心都被錢蝕透了,俊才變成庸才,庸才變成蠢才,變成豬狗!昨天的話,想起來字字驚心……”

  他盤膝坐得太久,欠動一下身子,自失地一哂,說道:“上下瞻對,金川兩征,花銀子一千多萬,折三四員上將,還殺一個宰相,再派一個首輔,居然照例再來一遍!花在黃河漕運上的錢比聖祖爺高出兩倍,仍舊泛濫、淤塞,還有奇的,安徽蕪湖道吳文堂,藩庫裏領了賑災救命的銀子,先放高利貸,居然先收利息,只拿著利息去放賑!德州還有個縣令皮忠君,這麽好的姓名,從鹽茶道衙門借銀子與入合夥販瓷器,運河裏翻船賠了,又從山東藩庫借出銀子,放高利貸,也用利息還國家虧空。軍政、民政、財政這麽拆爛汙,做臣子的不替君父分憂,一趟一趟登殿奏本,算計著要身後配享太廟,答應了還不饒,還要朕寫字據為證頒發天下!真不知道張廷玉怎麽想的。朕若不願他進太廟,就是進去了,朕難道撤不出他來?!”他不屑地一笑,對紀昀道:“曉嵐,你草擬給張廷玉的旨意!”

  四個人早已聽得驚心動魄,背若芒刺坐不安席。紀昀答應一聲“是!”忙趨身到案前,提筆,手兒自微微顫抖。

  “這樣寫——”乾隆臉上毫無表情,聲音枯燥得像幹透了的劈柴。“昨日面朕,觀爾身體尚屬健泰,精神亦復矍鑠,雖以一己私名曉曉於君父之前,尚有可原之情。朕體念老臣,款存體面,既許配享之典,且賜詩以紀此盛。而乃不知感激朕優渥隆眷愛養元臣之恩,惜咫尺之遙,不肯親躬來謝,侮慢蔑君至於此極!朕能予之,卿獨思之,朕不能奪之耶?——派……王禮去給他宣旨!”

  傅恒劉統勛汪由敦聽著這道旨意,都如平空一聲焦雷,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張廷玉弱冠入幄參贊機樞五十年,為相四十年,憂讒畏譏勤慎小心,公忠廉正朝野皆知。從來皇帝詔書,臣下口碑都是褒揚獎贊,待垂老之年,為爭配享太廟,這個身後名分,一個筋鬥竟折到這個份上。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身歷其境才品出味道。在死一般的岑寂中,汪由敦衣裳一陣窸窣,離座伏身叩頭,說道:“臣請萬歲收回成命!”

  “嗯?”

  “請皇上為張廷玉稍存體面。”

  “他不為朕留體面,且是他自己不給自己留體面。”

  傅恒和劉統勛再也坐不住了,一齊離座連連磕頭。劉統勛道:“總其張廷玉一生,大節尚好,且是聖祖、世宗到今上三世首輔。如今年老昏憒,心智紊亂,求名慢君有罪,求皇上如天之仁,念其微勞,召見諸責令其知改。這道詔諭一下,恐傷先帝知人之明。”傅恒自幼就在張府往來,更有一份親情,泥首叩地已是淌出淚來,期期艾艾說道:“劉統勛汪由敦說的,奴才也有同感。皇上有包容四海之量,不必計較張廷玉這點區區私意……”

  乾隆任他三人涕泣請命,仍舊端坐默然。他心裏也隱隱作疼,一樣的元老,一樣的年邁,張玉祥怎麽就沒這醜態?朝廷這麽多繁褥政務,他為相幾十年,且是在職職官,不肯出一言分憂,一味纏著歸田養老,歸田養老又要配享太廟,不是倚老賣老是甚麽?

  “皇上……”紀昀聽他們說話,知道都沒說到乾隆心思上,打著主意上前,將旨稿呈給乾隆,提著袍角從容跪下,叩頭說道:“容臣奏言。記得那年臣扈從聖駕秋彌木蘭,當時張廷玉已屢次請旨歸養。臣曾問聖上何以不許。聖上當時嘆息,說我朝自順治爺起,宰相首輔榮終令名的沒有。皇上要為千古完人,為後世子孫樹立風標。有一張廷玉體面事小,全皇上這一願心那就關乎大體,他老了,老變小,有點陰微見識,皇上包容了他,既慰了百官的心,也更顯了皇上的吞吐之志。臣以為皇上今日是政務叢繁、心緒煩亂,這道旨意且不發,皇上明日仍舊要發,再行傳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