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40 乾隆帝喪子慰中宮 曹雪芹淚盡歸離恨(第2/6頁)



  “是……是錢老爺啊!”

  芳卿不防在這裏還有人叫她,忡怔一下,擡頭見是錢度,問道:“聽您家人說,您去了承德,回來了?”說著便蹲了個福兒。錢度這才看清芳卿臉色又青又白,眼泡兒腮下發淤,仿佛幾天沒睡,又像是哭過,眼瞼下帶著薄暈,目光也有些呆滯,因說:“雪芹在家吧?孩子們還好?我正要去你家呢!”招手叫過一乘轎子,說道:“瞧你身子骨兒這麽單弱,走著來了?就窮,何至於到這份兒?請上轎,我騎牲口,一道兒走。”

  “我們都不會過日子,當家的又沒了差使。”芳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忸怩地看了看那轎子——她委實也是走不動了——說道,“新搬來張家灣,曹家老族裏上下都得打點,還有左鄰右舍……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窮了……”

  “你跑老遠的進城做什麽?借錢麽?”

  “我昨個兒就來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兒,透不了皰兒,渾身發熱。我……我來豆娘娘這兒許願……”

  錢度一怔:又是患這個!但他已經聽得多了,已不覺意外。只跺腳嘆道:“黃鼠狼單咬——瞎!這個雪芹也是的,也信這個?叫你一個女人跑這遠的路弄這無益的事!”芳卿道:“他不叫我來,我說迸城借錢抓藥才出來……”“別說了,”錢度道:“咱們趕緊兒走!”

  於是一轎一騾緊著往通州張家灣趕來,錢度只想有四五十裏,誰知過了通州一問芳卿,還有二十裏,錢度算算,怕天黑前坐轎趕不到,便打發轎子回去,另覓一匹馬自己騎了,把走騾讓芳卿騎,巴巴兒的,總算酉初時牌趕到了張家灣。芳卿用手一指村北道:“錢爺,那就是!”拔腳便走。錢度算了馬腳錢,緊追著過來,只見凍得鏡面一樣的通惠河漢上架著一座小石橋,樺樹林畔,孤零零地立著三間草房,門緊閉著,矮低的草檐下開著個黑洞洞的窗戶,房頂上枯幹的苫草在風中瑟瑟發抖。雞不鳴、狗不叫一片死寂。驀地,一種不祥預感襲上錢度心頭,看芳卿時,也似乎有了恐怖感,一溜小跑地喊著:“大毛、小毛!”錢度把韁繩扔了,也趕著往裏跑,剛跨進院子,便見芳卿一聲不響,沿著門框溜癱在地上!急趕著進來。錢度也驚呆在當地。

  這是怎樣的慘景!冷冰冰三間小茅屋連界墻也沒有,打通著,煙熏了的墻上掛著一幅去年的灶王神像,白眼珠子永久不動地凝視著裂著隙縫灌著冷風的四壁,沿北墻放著兩口酸菜缸,缸蓋上老瓷碗扣著剩飯,還有一碗當菜的煮黑豆,從缸裏散發的酸味裏還微帶著一股黴臭味。一張破板床上靠墻癡坐著曹雪芹,胡須滿腮,發辮蓬亂,木偶樣一動不動,床靠“窗”一頭,並排睡著一大一小兩個毛毛,臉上已經蓋了紙。小腳趾僵硬地挺翹著……火盆裏的炭早已熄滅,除了床頭兩盞悠忽閃動的長明燈,半點煙火氣也沒有,還有一個女人穿著補丁衣服,一言不語在床邊小凳子上坐著,疊紙箔元寶,只擡頭看了看錢度便又埋頭作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錢度活似身在夢中進了一座嚇人的空廟,像是呼喊曹雪芹又像想把自己從夢中喊醒,連喊了幾聲,說道:“我是錢度,錢度,錢老衡!上天,你……你這是怎麽了?”一邊喊,一邊拖著半癱的芳卿到床邊,對那女人道:“這位好心嫂子,是來幫忙的吧?快……想辦法弄點熱開水……這屋裏太冷,活人也受不——”話未說完便止住了,他認了出來,這個衣著襤縷的女人是張玉兒!家住在前門外,當年錢度不知踏過多少次她家門檻,吃豬頭肉,和勒敏、曹雪芹就豬肝下酒。勒敏和玉兒失意分手,錢度還曾有意向她提親……這才過去幾年,各人遭際竟如此懸殊!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又復見面,造化啊,命啊,數啊……怎麽這樣安排法!

  “曹哥,這位爺說的是,可不敢這麽苦坐下去。”玉兒站起身,用手支著腰,不勝倦怠地說道:“這是前世裏留下的因緣,是命。您就吞下認了吧。去了的已經去了,活著的還要活,單是張家灣,這一劫就走了二十多個,天意這樣兒,人有什麽法子?嫂子也不是什麽好身子骨兒,這麽苦巴巴的,還不如好好哭一場……唉,我回家給您提壺熱水來……”說罷,冷漠地看一眼芳卿和錢度,踏著殘雪去了。

  玉兒的家離雪芹家只有幾十步路,她一進門就從缸裏向鍋裏舀水,默不言聲抽柴、引火,丈夫蹲坐在炕桌邊叭嗒叭嗒抽著煙,說道:“瞧見曹爺門口有騾子,怕是來客了吧?我剛去東家挑水,掌櫃的給了幾塊糕,你送開水時拿去吧——別生嫂子的氣了,她也是大家子出來的,跟曹爺一樣,有錢了就使,不懂細水長流過日子……這麽冷的天兒,跑北京城,她個婦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豬圈起起,也過去幫著料理。”玉兒仿佛從心底裏透出一口長氣,陰郁的臉色和緩過來,在噼啪作響的柴爆聲中,說道:“我也氣芳卿嫂子,也氣曹家三爺,那幹子‘爺’,總是一族兄弟,一個祖墳,芹爺到了這一步兒,連一分照應也沒有。芹爺來時少給了他們東西了?!他娘的,是些什麽東西!”她是個使氣任性的女子,氣得“咣”地把攪火棍扔在一邊。那漢子見水開了,玉兒也不動,忙跳下炕,向壺裏舀水,笑道:“你這脾氣真叫沒法。把水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