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31 隔山拜佛錯觀風路 求同卻異色空相誤(第4/6頁)



  “蕓蕓歿了!”錢度停住了腳,如遭雷轟電掣一般。他那本來已經蒼白的面孔泛著青光,刀子一樣盯著鴇兒,“敢怕是有人加害她吧?她有錢,我又不在身邊,所以招人眼紅,是嗎?!”曹鴇兒被他的神氣嚇得渾身一顫,顫聲說道:“爺,你疑到哪兒去了!要是我害了蕓蕓,躲你還躲不及,還敢招呼你麽?要說有人害,我說句刻薄話,還是您錢大爺害了她哩!”錢度怔了一下,覺得曹氏說的也不無道理,遂問道:“她怎麽死的?”

  “難產。”

  “難產!”錢度驚呼一聲,全身劇烈一震,“誰的?”

  “這還用問!”

  “是兒子,是女兒?”

  “是個大胖小子,活活憋死在肚裏……”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錢度突然心中一陣迷亂,頭轟地一聲漲得老大,失態地喊了一聲又止住了,仰著頭,望著黯紫色的夜空,許久才低下頭哀傷地說道:“她去了,還帶走了我的……兒子……我們錢家在子嗣上本來就艱難,四代單傳……遊絲般系著……我妻子生了三個女兒,也是生兒子難產去世……難道天叫我錢家絕後不成?啊……”他幹嚎了一聲,已是淚如雨下。

  曹鴇兒一聲不言語,靜靜聽他訴說完,慢慢說道:“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此地有個道士叫步虛,是紫霞觀的觀主,能演諸神驅鬼,知人生死造化。附近幾個織坊近來夜裏常鬧鬼,女鬼們半夜裏嗚嗚咽咽,哭得叫人發疹,我坊裏的女工們都嚇得聚到一處整夜不敢合眼。也想請他鎮一鎮。你既到這裏,也是緣分,就請他給你瞧瞧八字,可好?”說著已經轉進一道黢黑的小巷,見有人打著燈籠迎上來,卻是原來鳳彩樓的王八頭兒史成。掌著燈見是錢度,史成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說道:“我的爺,步虛這個小牛鼻子真有點門道!我尋思著奶奶出來這麽久怎麽不回來?便出來迎迎。步虛跟我講,您是道兒上遇到了貴人,一道兒回來了,我還不信,敢情是真的!請,請……”打著燈便在前面帶路。

  於是錢度跟著往裏走,在迷魂陣一樣的巷道裏穿來穿去。這裏似乎是織機的世界,每隔幾丈,最多十幾丈便見一個個門頭上都掛著一盞昏黃的燈,照著門前滿是汙水的路。燈上千篇一律都寫著什麽王家織坊、蔡家織坊、何家織坊……軋軋的織機聲響成一片。錢度不禁問:“這麽窄的道兒,繭子怎麽運進來,織物又怎麽運出去呢?”

  “那都從後門走,進蠶繭、運綢緞,都打玄武湖來往,很方便!”曹鴇兒笑道:“這邊是工人出入的,那邊到處是牲口糞尿爛泥塘似的,不好走人。”

  “有的人家門口跪著一些女人,是怎麽一回事?”

  “那是犯了規矩,從工房裏攆出來罰跪的。都是些難民,不會做生活,又沒有靠山——這裏頭的煩難,說不盡啦!新工上頭有老工,上頭有師傅、拿摩媼,一層層兒的、竟是想怎麽擺治就怎麽擺治!”

  錢度已從蕓蕓的死悲痛中緩解過來,嘆道:“軋軋千聲不盈尺,織者何人衣者誰?不容易啊!你家織坊也這麽狠麽?”“天下老鴰一般黑,你不狠,別的織坊的價錢比你低,賣給誰?”曹鴇兒笑道:“老爺你只管穿綾戴羅,管他這帳幹什麽!”說話間,已到了一個織坊門口,果見一個米黃色西瓜燈,門洞卻比別家寬些,也跪著五六個女的,大的有四十歲上下,小的只有十二三歲,都是渾身汙濁不堪。曹鴇兒一邊跨門檻兒,一邊說道:“都起來做活計去吧,告訴頭兒就說我叫回來的——去吧,去吧!”

  那幾個女工千恩萬謝磕頭去了,錢度跟著進了天井,才見是個寬寬綽綽的四合院,青堂瓦舍,四周圍超手遊廊上掛著八面宮燈。錢度一邊登堂入室,一邊說道:“太嚴了不好。你應懂得寬嚴相濟,你的綢緞織得就好就快,不信你試試。她們心裏恨你,又拿你無可奈何,使個小絆子,今兒弄壞個機梳,明兒織個次布,逼急了女人也會殺人——蘇州有幾家繡坊,坊主家生兒子,兒子的小雞雞兒都叫人悄悄撚斷了,生下來就是太監——就是殺不死你,人要受罪,治病要花錢。有這筆錢讓工人吃了,就給你加倍出活兒,豈不更好?”曹鴇兒笑嘻嘻說道:“錢爺家準是日進鬥金!您這麽會算帳,老爺我見了千千萬,總沒您把細的。”“我何止日進鬥金!”錢度此刻酒意已消大半,因見堂上坐著個道士,料知就是步虛,便道:“不過不是我的就是了——這位道長,想必就是步虛了?”一邊說一邊打量,只見步虛發髻高挽,披著雪陽巾,穿著玄色道袍,年紀二十歲左右,面如冠玉,氣度不俗,一雙小瞳仁晶光四射,盯著人像是要把人看到骨頭縫裏似的。錢度又正容說道:“仙長少年高名,不才久仰了!聞說道長善於風鑒,可能為我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