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31 隔山拜佛錯觀風路 求同卻異色空相誤(第3/6頁)



  “不說人家的話了。”錢度想著李衛的病,從前有恩於自己,如今睽隔天涯不能照看,心中不禁一酸,說道:“李侍堯這幾天就到了,陸路運糧,至少要先運一千大車,水路緩緩相繼,征車、征船也不是小事——還有騾馬車夫把式,都要齊備。他辦事極細極快,這邊怠慢了,他就立即報了傅六爺,申斥下來都沒意思。我看老道也是至誠人,給你提個醒兒。咱們從明天起,要逐個廠看你的鑄錢爐子,然後我就寫折子回奏皇上了。”

  道爾吉帶錢度沿階走下崗亭,笑道:“你不急麽?催得我們闔省台人仰馬翻!你這一套也是官場登龍十二術裏的吧?”錢度笑道:“算是賣不龜手藥的一類吧,忙死累死也未必見好兒。有些人生來就有福。比如那個肖露,頂多不過一個聽差的材料兒,聽說元長已經保奏了搖頭大老爺①,辦事像個女人,沒點主張,說話又嘟嘟囔囔,真不知元長看中了他哪一條!”道爾吉一笑,說道:“這個你就不明白了不是?肖露是張中堂薦來的。張衡臣如今雖不管事了,那畢竟是四十年太平宰相,尹元長不能不買這個帳!這次押運糧食,肖露還要去,肖露沒大本領,伏低作小忍苦耐勞,不和人鬧生分,這個長處也難得。瞧著吧,軍功保案裏還少不了他一筆!”

  錢度邊走邊笑著搖頭:“糊塗帳,糊塗帳……”又道:“前兒過莫愁湖,見那行宮,真是壯麗。隔幾日閑了,請老兄帶我一遊,成麽?我見邸報,已經竣工由內務府驗收接管。皇上去承德回來,旨意一下,換了禦林軍關防,再想進去看就難了。”“行的。”道爾吉悠悠地走著,嘆了一口氣,“你一說承德,我就想起科爾沁大草原,想起大片大片的羊群和馬群——真像綠色的大海上的白雲和烏雲在飄動。那那達慕大會上的賽馬、摔跤、比箭……人和人不論親疏,心裏有什麽就說什麽……還有烈酒和名馬……不是我當著你這漢人說漢人,在這堆人裏頭混,真不如和畜生打交道!”錢度哈哈大笑,說道:“罵得好!你要真想帶兵,自己可以和主子說,我是管帳先生,理不到這一層兒。告訴你,傅六爺一個心思要帶兵,你不妨在國舅那兒修修路子,點將時有你的名,到時候才能水到渠成。”說著已到大倉庫門亭外,二人一揖而別。

  ①搖頭大老爺:即“同知”,因其地位略低於知府,沒有實際權力,縣官們見他要行禮、但背後卻搖頭。

  此時已是午牌一刻,錢度在南京並無親友,回督署衙門,又吃膩了大夥房的飯,又不好意思點小菜,想想下午無事,便在玄武湖租了一條亮頂兒船,買了些西瓜葡萄,又叫了幾個時樣小菜,自坐了船,丟給梢公三錢銀角子,在船上隨興蕩遊。但見湖岸柳色蒼暗,裊裊如煙,無數水禽或翺翔盤旋掠水覓食,或浮遊在蒹蔚野荷間拍翅追逐。天光水色一漫無涯,倒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從跟田文鏡當師爺,想到德州那夜倉皇逃離,投奔李衛又轉投劉統勛門下,中間還夾著與乾隆皇帝的圍爐論政,又親自去奉旨處死喀爾欽,輾轉雲南煉銅整礦,一時滿心淒楚,一時又血脈奔湧,真是百感交集萬緒紛來,不知不覺間已見金烏垂湖,三瓶玉壺春竟喝掉了兩瓶。錢度本來酒量不大,已是醉醺醺的。艄公扶著他上了岸,趔趄著步兒沿岸走了半裏許,涼風撲懷,越發頭眩難當,俯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嘔吐了一陣,又用湖水沖了沖,才覺得胸隔間煩悶消盡,卻仍頭暈腿軟。清醒過來,才發覺身在玄武湖北岸小街上,四周已經黑定。他暈頭暈腦在滿是小攤販的街上尋轎。問了幾處,都說這一帶盡是窮人,沒有杠房。因見滿街都是鴕繭子的騾馬,便去租馬,要趕進城去。

  “哎喲!這不是錢爺麽?”

  背後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氣,錢度回過頭來,覷了半日,才看出來,笑道:“是曹媽媽啊!你怎麽到這裏來了,鳳彩樓那邊生意不做了麽?”

  曹鴇兒穿著滾邊實地紗月白大褂,扭著腰肢滿臉諛笑,說道:“爺回咱們金陵獨個兒在這水泊子上取樂!我還以為把咱們彩鳳樓給忘了呢!是這麽回事,鳳彩樓那邊地皮金貴,沒法擴大。我想我也老了,終不成開個百年老行院?到老也想吃碗體面安生飯。這邊織工出貢綢,是個正經營生,就也開了一處坊子,到老也有個正經歸宿。錢爺,看你是醉了酒,瞧這身上、頭上都是草節子。到我坊子裏歇歇,明個兒再進城去!”錢度此刻一步道兒也不想多走了,遂道:“那就隨便找個地方歇息。明兒我還有事,你告訴蕓蕓,明晚間我去看她。”曹鴇兒一聽蕓蕓,便掏出紗巾拭淚,哽著嗓子道:“這孩子沒福,苦日子好容易盼出個頭兒,誰知就去了呢!她十二歲上就賣到我這裏……可憐見的,爹娘都沒了,哥嫂又養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