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20 敏士不敏靴中失火 勤政議政老相寵衰(第5/5頁)



  傅恒和紀昀辭了出去。乾隆看看那日頭,光芒刺目,一陣陣風撲上來,熱烘烘的,當即除掉台冠,脫掉瑞罩和金龍褂解去腰間琊琺繡帶,換了一條明黃軟緞帶子。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個飄逸瀟灑的公子哥兒——將辮子向腦後一甩,說道:“走吧!”

  於是君臣二人一同出來,沿永巷向北徐徐散步。此時正是當午,永巷裏連一點避日的地方也沒有,二人被曬得發熱流汗,但永巷的風不小,汗隨出隨幹,並不覺得氣悶。訥親跟隨在乾隆身側,說道:“天已經熱了。這風在宮裏穿堂過廈,還算是涼的。主子,您不耐熱,我們都知道。私下議過幾次,還是想請主子暫緩出行。”說罷一嘆。

  這是真心誠意的勸阻,言語中充滿溫馨和體貼,乾隆心裏一陣感動。也嘆息一聲,說道:“你們的心朕是知道的,必定想著,世宗爺足不出北京一步,天下不是也治得很好的吧?殊不知朕和先帝有所不同。先帝即位時已經年近天命,朕還年輕——他年輕時常年都在外邊辦差,熟知民情。這是一條不能比。再就是世宗朝鬧家務,今兒要八王議政,明兒又有人稱兵亂宮,不出去是不得已兒,朕手裏這種事稀少。朕的性子和聖祖爺仿佛,愛動不愛靜——你看朕盤膝一坐就是兩個時辰,那是‘功夫’,父母訓誨,師傅教導出來的,不是朕的本性。出去見見外頭民風民俗,宦場吏情,又可飽覽山河湖川,於朕適性養身大有補益。所以朕決意要出去巡視一下。聖祖爺六次南巡,只要天增朕年,朕至少也要出巡三次、四次吧?”他看了看天,又道:“這天氣不算什麽,收了麥,還有幾場雨,一時也熱不到哪裏去。朕還想帶你一道去呢,你要怕熱,就留在京裏。”訥親沒想到就地被將了一軍,不禁一怔,忙道:“皇上這話奴才如何承受得起?奴才自投身為吏,受兩世不次之恩,自皇上在東宮時已經心許為家臣。死尚且不懼,何況其熱?”

  “這是張飛的話。他不怕冷,你不怕熱。真有意思。”乾隆一笑,一邊娓娓而言:“你和傅恒也是一冷一熱。傅恒是熱性人,你面兒上冷,忠君這一條朕深信不疑。他到這一步,一是國舅;二是也真有能耐有忠心,你呢,也憑兩條,一是朕在東宮就信任;二是辦事認真,不怕瑣碎,廉潔自律,從不苟取一物。從熙雍兩朝至今,朕仔細看了,無論大小臣工,滿洲人節操上還是勝了漢人一籌。”

  他這樣一說,訥親立刻想到方才金殿晤對。乾隆話語中待張廷玉已見冷淡。他與張廷玉情誼平淡,但對張廷玉兢兢業業侍候三代主子,累得燈幹油盡,是十分敬佩的。如今老了,乾隆帶出嫌棄之意,又說到“操守”上,也真叫人心涼。未免有點免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嘆。他不能不替張廷玉說句公道話。囁嚅了一陣,訥親方道:“漢人有些積習確是令人可厭,像張廷玉這樣的真沒幾個。我和傅恒曾私地議過,前代的熊賜履,高士奇和張廷玉比,才學、聲望都比張廷玉高,卻都吃了能善始不能慎終的虧,我和傅恒都不是懶人,退回去幾年,兩個人不及他一個人做得多。他就是認一條理:埋頭做事!現在不成了,人老了百哀齊至,人老還會變小的,想事做事不比從前,想身後的事比想眼前的事多了……”

  “你不要瞎想亂疑。”乾隆噴地一笑。“朕是因為事情多,忙不過來,心裏著急。心裏恨不得再有個新張廷玉出來呢!”

  “紀昀如何?”

  “紀昀,”乾隆沉吟著說道:“是個文學之士。宰相要氣有氣量、耐煩,能籠絡各方人才,懂經濟之道,通用人之理,紀昀似乎夠不上。他性情詼諧活泛,缺少宰相器量。”

  訥親不再言聲,只低頭想心思跟著走路。乾隆見他沉默,微微側頭問道:“你在想什麽?”

  “奴才在想……”訥親擡起血色不足的臉,微笑道:“要是能永遠就這麽跟著主子走路說話,該有多好!記得有一日主子在雍和宮東書房,奴才從淮安回來,主子問,‘那裏水災怎麽樣?奴才說:‘懷山襄陵。’又問:‘老百姓呢?’奴才說:‘如喪考妣。’主子大罵奴才是個木頭人兒,毫無意思。上次和紀昀談天,他也說:‘人無風趣官多貴,案有琴書家必貧。’文章憎命,那是半點不假。上回傅恒還說,曹寅的孫子在寫一部叫做《紅樓夢》的稗官小說,寫得極好,家卻窮得無隔宿之糧。我說那是他的命,還惹得傅恒不高興。”

  乾隆聽見《紅樓夢》三字,想起怡親王弘曉也曾提起過這部書,遂說道:“稗官野史不入大乘之道。但真寫得出色,也與世風人心大有關聯。幾時尋一部抄本來給朕看……”正說著,他突然止住了,因為他看見了棠兒,正在禦花園門口和內務府堂官趙明義說話。遂招著手兒道:“棠兒,怎麽今兒有這麽好的興致,要遊禦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