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09 風雪夜君相侃大政 養心殿學士訴民瘼(第4/6頁)



  阿桂是內務府筆帖式出身,舉進士授官陜州知府,因敉平王老五越獄一案受乾隆賞識,改文就武擢升參將,在大將軍張廣泗帳下供職,是武將中少有的有專折密奏權的官員,一向深得乾隆另眼對待,但他這番話卻讓乾隆聽來覺得油滑,乾隆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傅恒用心印證著他對大小金川聽來的印象,慢慢冷靜了下來,他畢竟是真刀實槍打過仗的,很快就和阿桂的心情吻合起來。慶復並不明了金川形勢,只覺得在上下瞻對打仗打得窩囊,班滾的事也弄得他忐忑終日,不親自去挽回局面,自覺各方難以應付,遂打起精神說道:“我兵力人數幾乎和大小金川人口相等,其實是以兵對民,哪有如此大費周張的?”訥親也笑道,“十萬天兵就是豆腐渣,撐不死金川幾只老母豬麽?”

  “阿桂你真使朕失望!”乾隆一天興頭掃得精光,冷冷用眼瞟著阿桂,“兵氣不振,都是因將領畏首畏尾。你自己就抱定了泡蘑菇戰法,能帶出奮勇陷陣的勇士。陣前一呼,千軍齊發,是靠將領的威望培育的,若朕是張廣泗,催糧催餉也不用你——你下去,另有旨意給你,你的差使交到戶部,由戶部辦理!”

  阿桂聽著,頭“嗡”地一聲脹得老大,想不到煞費心思掏出的忠言,仍舊是“白日不照吾精誠”!他強咽著胸中的憤懣和悲哀,顫抖著身子連連叩頭,泣聲說道:“主子待奴才是何等高厚之恩?既蒙垂問,不以實言,豈不是事君不忠?奴才雖然沒能耐,在大營裏並沒有畏敵怕死名聲兒……求主子再查奴才之言,仍舊放奴才回軍中,奴才寧可戰死。”

  “嗯。”乾隆不置可否地漫應一聲,在玻璃窗外凝視移時,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徑自挑簾出了養心殿大殿。幾個守在殿門口的太監袖手縮脖地站著,冷不防見皇帝出來,嚇得一齊跪倒。王仁已追出來替乾隆披上大氅。殿內的四個大臣既不敢動也不敢隨便交談,一言不發都直著脖子隔玻璃覷著院子裏的乾隆。

  乾隆雙腳踩在新絮一樣柔軟潔白的雪地上,慢慢踱著步繞著銅贔屃兜了一圈。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適意地把身子站成“大”子形,仰著臉任雪花落在臉上、手上,鉆進脖項裏,那涼涼的、晶瑩的雪花在他口中融化,溫熱的面孔和手上也都是雪水,只覺得渾身的疲累悶倦都被趕得無影無蹤。良久,他深深地透了一口氣,腳步輕快地返回殿內,去掉鬥篷,揩幹了手和臉,已變得精神奕奕。卻見太監蔔悌進來打千兒稟道:“兩江布政使兼淮南糧道陳世倌遞牌子請見。”

  “叫進來吧。”乾隆嗽了嗽口,將茶杯遞給蔔悌,轉臉對眾人一笑,說道:“看來許是朕操之過急了。沒有想到小小瞻對金川之地這麽難弄。用兵數萬,用時逾年,至今仍是個不了的局面!”見慶復、阿桂紅著臉又要謝罪,乾隆一擺手道:“罷了罷!朕自己也輕敵了嘛。朕心裏是有些發急。聖祖爺三次親征青海、西藏安定了數十年。畢竟地隔萬裏,山高皇帝遠,又不能設流官政府衙門隨時羈糜,策淩阿拉布坦,還有青海回部都在蠢蠢欲動,不經朝廷聖旨,擅自攻滅兼並土地部落,已經全然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裏!朕打通上下瞻對、道路,也為將來發生不測之事,大軍入藏可以長驅直入。不料又生出大小金川的事來!小小金川都這麽費勁,有朝一日西疆大舉用兵,又當如何?”

  幾個大小臣子此時才明白這位青年皇帝的潑天大志;訥親、傅恒也都坐不住,離座長跪了,訥親說道:“皇上聖慮遠大,奴才愚昧!奴才願和慶復一同去辦金川軍務,克期掃清入藏道路。主憂即是臣辱,若是再次失利,請皇上取了奴才首級以謝天下!”乾隆正要說話,見陳世倌已在暖閣外頭叩頭請安,大冷的天兒,陳世倌只穿了件天馬皮夾袍,伶伶丁丁地套在孔雀補服裏,細長的辮子軟軟地耷在腦後,還在淋著雪水,乾隆不禁笑道:“你本就身子弱,怎麽只穿這麽點衣裳?你家是海寧名宦,就窮得這樣兒了?”

  “回萬歲的話!”陳世倌吸溜了一下鼻子,笑著回道:“奴才喜愛雪,才從南方來,遇到這麽大的雪,不忍坐轎,就騎毛驢來見皇上。並不是奴才裝窮,過正陽門關帝廟,見有個舉子凍得太可憐,就把大氅留給了他……啊嚏!”

  他一個嚏噴打得眾人都笑,乾隆便命:“把朕的元狐袍子——帶紫貂鬥篷的那件——賞了陳世倌!……你是個正經讀書人,曉得憐貧惜文。你的這句‘不忍坐轎’,倒勾得朕也想騎驢沖雪賞都門了!”又命陳世倌起身坐到熏籠旁邊。這才對訥親和眾人說道:“訥親現是朕跟前第一宣力大臣,張廷玉有年歲的人了,內廷事務千頭萬緒,也要你和傅恒這些年輕人多操持操持。朕意還是叫慶復回金川,一來人手熟,二來原是他辦的差。誰欠的饑荒還該由誰來還。慶復,你是大學士,國戚勛舊,自然以你為主,張廣泗為副。張廣泗嚴剛有余,你則以柔馴相補,只要二人同心,不要鬧生分,這點子差使不值一辦。現在外頭說你閑話的很多,都說班滾沒有死。朕看也不必追查了,敉平了大小金川叛亂,他死沒死也無妨大局了。朕不追查,就是放你一馬,你再辦砸了差使,朕就想再放你一馬,也奈何不得了,有國法王章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