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華初露 44 尹繼善泛舟歌侑酒 劉嘯林閑賦譏時文(第2/5頁)



  “錫公又在這兒用格致功夫了。”尹繼善笑著嘆道,“天資是一說,其實我是極平常的。要說比人強的,我好奇好學。先父在康熙年間,常奉旨來江南巡查,我隨父出來邊讀書邊遊歷,什麽鹽政、槽運、河務這些事,我都很留心。就我的本性,我還是喜愛結交文學之上。我覺得這叫‘適性’,其余的都叫‘勉力’。雍正六年,先帝放我江南巡撫,也問過這個話,除了上頭的話,我還說要學李衛、田文鏡和鄂爾泰。先帝說:‘這三個人是朕的模範總督,你要好生傾心學習。’我奏對說:‘李衛,臣學其勇,不學其粗;田文鏡,臣學其勤,不學其刻;鄂爾泰可學處是很多的,然而臣不學他的剛愎。’就如你孫錫公,我也一樣,我學你的直,不學你的刻板。”說罷便笑。孫嘉淦也不禁莞爾,說道:“皇上命我撰文批駁舒赫德請停考時文,我雖駁了,心裏卻知道勉強,你這才叫真才實學。讀書、學人、習事、遊歷——什麽時候讓從這裏頭選拔人材,我就頭一個贊成廢止八股。你如今還作得時文麽?”尹繼善掩耳笑道:“別,別說八股!折磨死人了,那敲門磚我早就扔到茅廁裏了——這裏嘯林先生正在給蘇舜卿寫長挽,不要敗了他的清興。”

  孫嘉淦這才留神,何是之在舷邊幾上用手扶紙,老探花劉嘯林正一邊寫字一邊沉思。笑問曹雪芹:“雪芹先生的《紅樓夢》,是詩,是詞,還是曲?只聽怡王爺說過,當時事忙,也沒及詳問。給我們飽飽耳福如何?”曹雪芹在座中欠身答道:“《紅樓夢》是稗官小說,非詩、非詞、非曲。”

  “該說全有嘛,”見孫嘉淦面帶失望之色,尹繼善笑道:“雖是稗官小說,詩好、詞佳、曲美。”說罷,兩手一拍,說道:“奏樂,唱《紅樓夢》裏的曲子!”旁邊散坐的歌伎們立刻調弦弄管,須臾歌聲婉約而起,孫嘉淦傾耳聽時,卻是:

  他是個絕岸幽谷蘭,他是個驚鴻夕照霞,他是個廣陵春水拂風柳,他是個粱園台榭花……謝造化,排定了數遇著了他,原是那,三生石畔的舊冤家。只為愛他,怕驚動他,不敢想他,偏偏兒是忘不了他。夢魂中每常相攜共天涯……更漏五鼓殘月斜,這別愁離緒,恰便似湧不完的寒泉,流不盡的漕溪,湯湯回旋直下……

  孫嘉淦自幼與母家表妹也有一段情思纏綿。因他長得醜,幾次提親未成。好容易有點眉目,後來他家遭慘變,二人只好勞燕分飛。聽著這哀怨悠長,幽緒莫遣的歌聲,他陡地想起,心裏一陣刺疼,淚水竟奪眶而出。又聽了幾首,孫嘉淦忍不住問道:“這都是《紅樓夢)裏的?可否——”

  曹雪芹知他想索書,含笑說道:“這些曲子是《風月寶鑒》裏的。《紅樓夢》尚未成書,還要刪改。我是個濁物,不敏捷,所以寫得很慢,此所謂志大而才疏。雖有心寫一部奇書留世,還不知造化許不許呢!”他來南京有尹繼善多方照應,衣食倒是無憂。只這地方勾起他幼時痛楚的回憶,總歸不能心神舒泰,很想和勒敏同道回北京,卻又難拂尹繼善殷勤相待的情份。心裏總有一份苦楚。見孫嘉淦傷感,深覺知己,畢竟交淺不能言深,便轉了話題,笑道:“畸笏叟(劉嘯林)的挽詞作好了,我們奇文共賞!”他將手一讓,孫嘉淦等人一齊過來,果見劉嘯林已將蘇舜卿的挽詞寫好:

  試問十九年磨折,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羅網橫加。曾與郎雲:子固憐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嗚呼!可以悲矣。憶昔芙蓉露下,楊柳風前,舌妙吳歌,腰輕楚舞,每看酡顏之醉,頻勞玉腕之攜。天台無此遊,廣寒無此遇,會真無此緣。縱教善病工愁,拼他憔悴,尚恁地談心遙夜,數盡雞籌,況平時裊裊婷婷,齊齊整整。

  對句卻是:

  豈圖兩三月歡娛,便拋儂去?望魚常杳,望雁長空,料不定琵琶別抱,私為渠計,卿竟昧夙根哉,而肯再失身也。噫戲!殆其死歟!迄今豆蔻香消,靡蕪路斷,門猶雀認,樓已秦封,難招紅粉之魂,枉墮青衫之淚。女蝸弗能補,精衛弗能填,少尹弗能禱。尚冀降神示禁,與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雲,乞還鴛帖,合有個夫夫婦婦,世世生生。

  孫嘉淦這才知道這副長聯是挽京師名妓蘇舜卿的,遂嘆道:“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這期間死了多少名臣、名將,有誰來挽他們?”

  “名臣名將不如名妓,確乎如此。看看《桃花扇》,就是一個佐證。”尹繼善笑道,“但名妓生前活得苦。世人總歸是要個‘現得利’,所以蠅蠅苟苟,追逐的還是做官。”何是之小心地將紙搭在船舷上晾著,附和道:“還有多少人一輩子癡迷,拿著敲門磚站在門外苦苦追索。”尹繼善點頭道:“我在廣東就考過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翁,還是個童生,問他經傳都糊裏糊塗了,還要考。我也出了一聯,上聯是‘行年八旬尚稱“童”,可雲“壽考”;下聯是‘到老五經憂未熟,不愧“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