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也不安

記得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隨祖母到香山看望一個本家爺爺,此老在大清國亡後半世紀還拖著一根辮子,所以我就叫他“小辮爺爺”。進了院子,略作寒暄,他就急不可耐地領祖母看他的一件東西。我以為是什麽寶貝,跟了進去,誰知進了一間空屋,擺在中間的赫然是一口黑黢黢的大棺材,然後他就自豪地誇耀著是什麽木料、已經刷了多少道漆了等等。當時我對提前備下這種不祥之物頗感不解,後來才逐漸明白,棺墓既是亡魂的廬舍,正如生人於房屋,帝王們一即位就開始經營陵墓,老百姓沒那種氣魄和能力,但在舊時代,只要家有裕力,生前就準備棺木的卻也不是少數。常見某些明星在網上曬出自己豪宅的照片,想那老輩人炫耀自己壽材的用意,大約也差不多吧。

如果家中沒有預先籌備,那麽只能到了時候由家人操辦,但有些愛講究的先生,已經成了亡魂,還是不放心家人,要親自到棺材鋪裏挑選。袁枚《子不語》卷二十四就有這麽一個故事:兒子給剛去世的父親買棺材,棺材店老板說:昨天夜裏,我見一個白胡須老人坐在一口棺材上,我拿著蠟燭湊近,卻不見了。說起老人相貌,正是死者。於是兒子就把亡魂坐著的那口買了回去——但這事聽著有些險,八成是棺材鋪掌櫃的推銷手段。試想如果死鬼們都來上門自選,那就不止棺材鋪,包括壽衣鋪、冥器店、鮮花店、殯儀館,不就都成鬼市了嗎?

鬼魂自己到店裏去買的事也不是沒有,但那是特殊時期的事。家中既無存貨,死後又沒有人給買,到了那時,這國家可能也快沒有人收屍了。清人徐嶽《見聞錄》有“買棺”一條,記崇禎末年,江南大饑,民多病疫,死者枕藉,而以杭州最甚。錢塘門外一家七口連日病死,當時疫氣傳染,雖親鄰也不敢上門問吊。此日江頭一家棺材店中來了一人,要買棺七具,但所帶的銀錢不夠,約定送到家後找足。相隨著到了錢塘門一家門首,其人進入,久久不出,店夥計在外面喊了半天也沒人應,只好推門進去,“見七屍在室,頃來買棺者亦一屍也”,而那屍身旁有錢若幹,正合所找之數。這裏用的是真錢,而朱彝尊《許旌陽移居圖跋》一文則提到,明朝滅亡前夕的北京,鬼魂白晝入市,叩人門戶給自己買棺材,卻只能用紙錢了。

棺墓就是鬼魂的廬舍,住進去之前尚且如此在意,要是年久失修,透風漏雨,對於鬼魂來說,也正如人住在不蔽風雨的破屋裏。晉人幹寶《搜神記》卷十六記東漢末年,文穎止宿一處,夜三鼓時,夢見一人跪在面前,道:“水來湍墓,棺木溺,漬水處半,無以自溫。幸為相遷高燥處。”鬼魂讓文穎看他的衣服,確是水淋淋的,顯然他的房子已經成了水牢。

更嚴重的是,如果墳墓被焚毀,那也正如人家遭了回祿,鬼魂就無處安身了。唐人戴孚《廣異記》“黎陽客”條記一巨墓被焚,那位身份很高的鬼魂就落得“頭面焦爛,身衣敗絮,蹲於榛棘中”,而且不比人世還有旅館可以寄宿。如果說鬼魂的居室與生人還有什麽不同,那就是人間的富貴人家可以有幾處府第,可是到了冥界,就是再闊,卻只有一處墳墓,所以即使是帝王之尊,恐怕也同樣要珍惜那唯一的住宅。

這一幽冥觀自然是告誡人間的子孫們要為祖先的墳墓勤加修繕,正如他們平時修繕自己的房屋一般。可是這又談何容易。平常百姓自不用說,即便是豪門顯貴,五世而斬,加上戰亂災荒,流離遷徙,幾代之後,即使回到故土,自顧尚且不暇,哪有余力去管他幾代前的荒墳。所以正如《聊齋志異》中“劉夫人”一則所敘,劉夫人生前是貴官的夫人,死後的居室自然是堂皇的府邸。但她的後代不是鴟鸮般的惡棍,就是駑駘般的蠢材,結果她的墳地被子孫抵押出去,墳上的樹木都被外人砍去填了灶膛。眼看著子孫是靠不住了,她便成全了一位窮書生,讓他發了大財,又娶了個漂亮太太。書生感恩報德,於是把她的墳地贖回,重修墳塋,再植樹木,才使她的幽魂從此(其實應該說“暫且”)免受風雨之苦。但鬼魂中能有劉夫人這種才智的似乎不多,那年頭只要有興致到“北邙”或“蒿裏”那種地方遊上一遊,滿目皆是叢荊荒煙,千墳薜荔,萬墓蕭疏,即是先朝帝王的陵墓都成了斜陽夕照中的殘碑斷瓦,何況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