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冥簿,嘮嘮叨叨講了許多,心急的讀者可能早就要問了:“你還有完沒有?”說實話,冥間簿冊數不勝數,就是其中犖犖大者也不過只說了部分。即如《埋香幻》中張盈盈小姐唱的“患難夫妻前生定,姻緣簿上早題名”的“姻緣簿”,到此時就還沒有沾著邊兒。此事占了“飲食男女”中的一半,不可不說,無奈古人謹厚,此事竟列入“難言之隱”一類。其實古人的姻緣簿應該比現今的簡單得多,眼下老百姓為吃飯發愁的時間少了,男女問題的扯淡事就多了,冥間制造姻緣簿的部門肯定也要忙得不可開交,不但有多少“正冊”“另冊”難於弄清,即是按時下“小三”“小四”這種排法也是嫌於簡單了。而在古人的記載中,只記得正冊之外有一個“露水夫妻簿”。袁枚《續子不語》卷三有一故事,記一女鬼來訪,對男主角道:“查露水夫妻簿上,與君有緣,但注定只應交媾一百十六次。若無人知,則相處可長,否則緣盡便散。”一百六十次竟然還算作“露水”,真不怕貽笑大方,在“換手率”奇高的今天,難免要生“抱著黃臉婆自稱好色”之譏了。此處引來,權作點綴,此題實在太大,還是留給春秋正富的學者去寫專著吧。

同是一死,只因為死法的不同,也要各有分冊,由此也可見冥簿的細密。清僧戒顯《現果隨錄》記魏應之夢中入冥,在生死簿中尋找自己的名字,竟然沒有,原來另在“縊死簿”中,下注“三年後某日當自縊書寮”。又袁枚《子不語》卷八亦雲冥間除“正命簿”之外有“火字簿”,那自然是死於火災了。舉一可反三十,冥間有“水字簿”“土字簿”之類自可以理推之;而所謂“正命”,應是壽終於正寢的床上,死於賓館之床也是要入於另冊的(據丁耀亢的不雅之說,枉死城應該為此種人物專設“×死司”)。卷二十四又雲,死於戰場者,當入於“黑雲劫簿”,此簿又分兩類,即“人簿”和“獸簿”,獸死多於人,遂有“人三獸五”之說。而依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人簿中又分黃、紅、紫、黑諸冊:“赤心為國,奮不顧身者,登黃冊。恪遵軍令,寧死不撓者,登紅冊。隨眾驅馳,轉戰而殞者,登紫冊。倉皇奔潰,無路求生,蹂踐裂屍,追殲斷脰者,登黑冊。”繁細如此,看來如果冥界有档案學,那一定是非高才者難能肄業了。

不惟如此,冥簿之品種也與時俱進,到了清代鴉片煙流入中國,冥府又專設了一個“烏煙局”,局中則有“烏煙劫簿”。湯用中《翼駉稗編》卷七“烏煙劫”條說這烏煙局:

正殿用琉璃瓦,高接雲漢。殿上並坐五神,或古衣冠,或本朝服飾,正中一人白須冕旒,儼然王者。階下列巨缸數百,貯黑汁。諸鬼紛紛入,輒令酌少許始去。沈私問缸貯何物,曰:“迷膏也,即世稱鴉片煙。凡在劫者令飲少許,入世一聞此味,立即成癮矣。”

凡遭此劫者,冥司都要專門立簿,只是人數太多,簿籍都寫不過來,只好從人間聘請書手。這故事編出來的目的當然是諷世,但由此也可以看到,人們已經取得了共識,只要需要,什麽簿子冥府都可以造出來。這類即興編出的簿冊在小說中很常見,像《續金瓶梅》中說的“元會劫運冊”“周天因果冊”之類,僅從名目上就可以看出,那是屬於宏觀宇宙大文化之類的胡天胡帝,非小民所能理解了。

以上全是按內容來分別,而在外部形式上,冥簿也有區分。據說冥簿又有綾、絹、紙三等之說,三種材料有貴賤之等,裏面登錄的人自然也要做如是區分,所謂內容決定形式:貴人入綾簿,其次者入絹簿,紙簿就是賤民了。這有什麽用處?想想也就明白。洪邁《夷堅丁志》卷二十有“烏山媼”一條,記南宋孝宗乾道年間江西新建縣大饑連同瘟疫,是老天爺要“收”此方之人了。先把紙簿中人全部收走,還不夠數,再收絹簿中人,收了一半就滿額了,綾簿中人自然就不在此劫了。當然,如果是上天降下什麽優惠政策,那就要先從綾簿開始了。[4]

冥簿掌於冥府,但在中國,從先秦到明清,冥府的形態一直發生著變化。像前面說到過的“土府”只是其中形態之一,雖然它的體制傳承到另一種形態,可是從名目上說,它存在的時間是很短的,而且在後世基本上就消失了。但有一些冥府形態卻有很強的生命力,新的來了,舊的卻不去,即如最早的冥間歸於天帝屬下的北鬥司命,漢魏間出現的太山府君,六朝時出現的閻羅王,這些冥府形態在唐代時竟然同時並存,說是“一國三公”固未嘗不可,但叫成“一國三制”卻更為恰當。那麽此時的冥簿也就自然分出了三種,自然是你信誰,你的冥簿就歸誰來管,正如元始天尊的門徒絕對不會到耶和華或真主那裏去報到一樣,但遇到沒有信仰的主兒,那死後的魂靈就面臨著最後的抉擇,但也不必擔心沒有人收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