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裏的簿籍如此之多,姑且不去管它為了取得那些材料要在人間安排多少鬼差鬼探,就說把材料記到各種簿籍上,恐怕上萬個書手也忙不過來。如果認為神鬼世界的一切都是神奇莫測,那些材料根本無須用人記錄,它自己就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簿子上,卻也未必然。前面講的烏煙劫簿,不是特別要從人間抽調書手幫忙嗎?其實這是老規矩,只要冥府大批量拘捕人間生靈,也就是人間將有大災難的時候,造勾魂簿的人手往往不足,就需要從人間借調。

戴孚《廣異記》有“李及”一條,言李及被誤拘至冥府:

見牛車百余具,因問吏,此是何適。答曰:“祿山反,殺百姓不可勝數,今日車搬死案耳。”時祿山尚未反,及言:“祿山不反,何得爾為?”吏雲:“尋當即反。”又見數百人,皆理死案甚急。

這裏說的“死案”,就是準備勾魂的生人名冊,幾百個人埋頭不停地抄寫名冊,其名冊之多,竟要用百余輛牛車搬運。清人俞樾《右台仙館筆記》卷八:

世間每遇水火刀兵諸劫,輒有人夢見冥中繕寫冊籍,疑亦理之所有也。鹹豐之初,粵寇萌芽,有海鹽人查某者,夢至一處,見文書堆積如山,數十人繕寫,猶若不及。

這是指太平天國與清廷的戰爭所造成的人口大量死亡。《聊齋志異》卷八“小棺”有“虞堂附記”一條,雲清河教案發露之前,“直隸有走無常者,言陰司造冊甚急”,即為死於此案的眾多人口造簿。造好簿就要用車拉到閻王判官那裏,可能又要有幾百人寫勾魂票了吧。至於本文上篇說到戰場上持簿點名,那屬於批發性質,大可把寫票一道工序省略了。

這裏需要說明一下,既然有了生死簿、食料簿之類的東西,生人的壽命已經限定,到時候只需把大限已至的諸人拉成單子,應該也就可以了,何必專門要“造簿”呢?估計這是沿用了人間“興大獄”的程序。興大獄在歷朝歷代都有,好像不隔上七八年來一次就不足以顯示皇權的威風。一獄之興,動輒成千上萬人拉扯進去,哪怕只是取人口總數的百分之五,那造簿的工程也是相當大了,但人間好在不造簿也照樣可以抓殺抄沒,不會誤事;即是將來發現錯了,只要龍恩浩蕩一下,把知名的頭目追謚個文正、忠湣之類,寫到二十五史中還是很輝煌的,至於其他人,那就被代表了吧。

其實除了幾年一次的大災大難之外,即是平時,冥司造簿也有人手不足之虞。只是寫勾魂簿還算是簡單的,臨時抽調幾十人或幾百人都不成問題。問題在於冥司有那麽多種簿冊,特別是善惡功過一類的簿冊,平時就要需要大量特務和書手,那工作量之大是無法想象的。而據明末無名氏《集異新抄》卷三“土地冊”的說法,這簿冊要從土地公公那裏造起,而土地爺也不時從人間抓差。據說那土地廟中:

十余人晝夜不停筆,皆人家灶神所報,凡善惡巨細,舉日舉時,雖飲饌食品,以至床帷間謔浪之語,靡不具載。

土地爺的管轄範圍也就相當於現在的居委會或派出所,他又在每家都安插了眼線。各家的灶王爺每天都來匯報,雞零狗碎,巨細無遺,這些簿子錄下來自然是汗牛充棟,而辦公費的開支也就相當可觀了。

然而這些尚是小事,書手辛勞,至多也就是累到“腕脫”而已,真辛苦的還是那些在下面搜集情報的外勤人員。只說專為記錄“出恭看書之簿”而在廁所裏“蹲點”吧:灶王爺就在人家裏辦公,有數的幾位成員如廁,都是歷歷在目,所以他無須特意專設“茅廁辦”,只要順便留神一下即可;可憐的是那些到公共廁所蹲點的探子們,特別是大街鬧市、機關學校,人多而雜不說,其氣味更是不可向邇,這情報搜集得有多辛苦,起碼在我們常人看來是不可忍受須臾的吧。鬼探中肯定有不少人要抱怨“除挾書之禁”之多事,懷念始皇帝時期連偶語詩書也要砍頭的太平日子,但“揆以人事”,卻也未必沒有樂此而不疲者——塗抹至此,便又忍不住要跑調走板了。

當然陽世還沒有為記錄“出恭看書”而蹲點的蠢蛋,但類似的事卻不是沒有,那是為了獲取更重要的情報。某個被監視的同學剛從廁所裏出來,隨即就有一對一盯著他的另一位同學溜進去,從手紙簍中翻找出用過的那張,再研究那手紙上寫了什麽東西。因為那時的窮學生出恭,是只用寫過字的草稿紙,而草稿紙的空白中也要用來練字的,這往往就可能於無意中泄露出什麽。日復一日,這樣辛苦之後也不是沒有成果。據說我們系档案室後來就發現過一包什襲藏之的“材料”,接連打開幾層紙之後,裏面是一張寫著字的手紙。我常想,老天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有種平時連賓語補語也分不大清的同學,遇到這種做奸細的事,卻偏偏心有靈犀,能琢磨出很多奇巧的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