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料簿與生死簿形成兩個尺度,一個是以壽命的時間為限,一個是以食物的數量為限,一個人究竟按哪個標準結束一生?但由李昌齡的故事可以看出,如果把對飲食的放縱與節制看作控制生命的閥門,這兩個簿子之間也還是能互相通融的。可是這似乎只適用於貴人,窮人就那點兒食料,“惜”一些就成餓莩,果了腹又要短命。蘇東坡在《東坡志林》中有一段笑談:顏回簞食瓢飲,尚且不免於夭折,如果更吃得兩簞食二瓢飲,豈不連二十歲也活不到了?

然而貴人卻偏偏不肯“惜福”,一桌酒席就是上千上萬,吃不了倒掉,毫無吝色,你告訴他倒掉的那些雖然是公款開銷,卻在他的食料簿內,他肯信嗎?他不信老百姓也不信,明明是我們的血汗,憑什麽算他命中的福分?直到得了脂肪肝,肥肉威脅心臟,造孽有了報應,也許他才會想到“惜福”,正如贓官入了囹圄才想到“父老鄉親”一樣。到了這時,天命已定,再調節食料往往也不大中用。

戴孚《宣室志》雲:唐相國李德裕被貶嶺南,行前問一僧自己能否北還。和尚說沒問題:“相國平生當食萬羊,今方食九千五百。所以當北還者,是因為尚有五百只羊要等相國回來吃呢。”誰知話剛說完,振武節度使的差官到了,呈上一信,並贈五百羊(這差官出發時肯定還沒收到李德裕下台的消息)。李德裕大驚,對和尚道:“我不吃它,這樣就可以躲過去吧?”和尚道:“羊送到此處,已為相國所有,吃不吃都已經落在您的名下了。”於是李德裕先貶潮州,再貶崖州,竟死於海南荒裔。與此相類的有薛福成《庸庵筆記》一條,說某人平生好吃鴨子,每飯必殺。一天他夢中來至一處,見數大池中滿浮肥鴨,看守者言:“這些都將是你口中之物。”此人醒後自喜,越發宰殺無度。但後來他再夢到彼處,見池中之鴨已剩無多,醒後趕忙嚴令家人不許再殺鴨了。偏巧不久他得病臥床,親友來探視,每人送來的禮物竟全是熟鴨。他數了數,正與夢中所見相符,又驚又怕,一下子就嗚呼哀哉了。平生嗜欲,突然禁食,那慣性卻是收不住的。看來空間一派最後還要歸順於時間一派,大數難逃。

靠節食能減肥,救命卻難說。但如果反過來,不想活了,暴食暴飲,即使不取脹死的速成,減壽的成功率仍是很大的。但有這樣的二百五嗎?當然有,而且未必是全是二百五。大賢如戰國四公子的信陵君,曾率五國之師大破秦軍,最後的結果是功高震主,讒毀進而廢黜至,從此便“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只用四年就病酒而卒了。死後十八年而魏國亡、大梁屠,那是魏公子寧肯早死也不願意看到的後果。或以為這裏沒談食料簿,那就再說一事,雖然只是故事,卻也有名有姓。

事見於《子不語》,時在康熙年間。石埭縣令汪以炘有個好朋友林某,林某早死,做了石埭土地神,二人陰陽雖隔,每夜卻在夢中來往,如平生歡。一夜,林土地爺對汪太爺說道:“君家有難,不敢不告:您家老太太命中該遭雷劈。”汪太爺大驚,號泣求救。土地道:“此是前生惡劫,我官卑職小,如何能救?”汪泣請不已,林某方說:“只有一法可救,你速盡孝養之道,凡太夫人平日一飲一饌、一帳一衣,務使十倍其數,浪費而暴殄之,庶幾祿盡則亡,可以善終,那時雷公再來,他也沒轍了。”汪太爺如言而行,果然提前把老娘送上了路。又過三年,暴雨之中雷公駕臨,電光繞棺,滿屋都是硫磺氣,可是找不到目標,那雷就劈不下來。雷公無法交差,只好破屋而出,把土地廟的神像打成一攤爛泥。

盡孝本是美德,但孝養得過分,暴殄天物以求孝名,那就成了催死,顯然不可取,除非死晚了要遭雷殛。但由此也想到,自取死道以逃避天懲,也不妨作為妙策供國蠹民賊們收入錦囊。武安侯田蚡死後不久,他和淮南王勾結的事就暴露了,漢武帝恨恨道:“虧他早死,否則就要滅他的族了!”大約那時就有人一死就免於追究的法律吧。所以有些貪官預感到事情不妙,提前“因公殉職”,那就不但保住了贓款和家人的幸福生活,自己還有一個像模像樣的追悼會。老百姓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可是如果不等時候到就開溜,你還能報個屁?所以明智的貪官最好“擇日而死”,只要注意別死在賓館小姐的床上就好,一般來說那是不能叫殉職的,雖然他的“職業”本來就是這档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