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早的冥簿似是空間一派。

大約產生於東漢的“土府”,可能是中國最早相對獨立於天庭的正式冥府了,它就是以“善惡簿”起家的。早期道教經典《太平經》,其《庚部之八》言天帝對生民的控制,通過“善惡之籍”記錄生民平時的言行,一旦惡貫滿盈,就把他們的靈魂交與“鬼門”中的“地神”,由地神審問、用刑,然後交與“命曹”核對其壽命與惡跡。如果其惡行已將壽命折盡,此人就該“入土”了,而且其罪孽還要影響到他的家族後代,這正是儒家“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詮解。

但按儒學的經典所說,如果不是特大之罪,好像並不影響子孫。所謂“大罪有五,殺人為下”(《大戴禮記·本命篇》),除了逆天逆倫要罪及後世之外,殺人也不過是“罪止其身”,絕無株連的。粗看起來,古代的統治者還是很厚道的。但一細想卻更是可怕,所謂逆天地、誣文武、逆人倫、誣鬼神,這不就是思想罪嗎!思想罪要罪及二世至五世不等,上掘祖墳,下誅子孫,相比之下,殺人放火反倒成了僅“上過失一等”的輕罪。這才讓我明白,歷史上的那些文字獄的株連範圍為什麽那麽漫無邊際,而那場縱連五代、橫掃九族的浩劫冠以“文化”二字實在是再切實不過了。

至《庚部之十》,則除了提到土府之外,還有其他一些陰官,每至年終,要匯編天下生民的“拘校簿”。“拘”是拘捕,“校”是考問,拘校簿就是記錄生民善惡以備拘訊的冊簿。此時山海陸地從祀諸神都要把材料匯報上來,各家的家神平時監督著生民的言行,每月都要匯總,此時自然也要呈報如儀。然後就由“太陰法曹”來進行統計核算,再召“地陰神”和“土府”,由他們負責拘捕和審訊。這一套官府程序聽起來很嚇人,但對早就習慣了敲剝的百姓來說,也不過應了“大不了是個死”那句話而已。

但想不到的是,區區草民也要有那麽多山海諸神和家神一起伺候著,給自己做著“起居注”,這倒是有些勞駕不起。所以後來就把這特務機構精簡了,專職從事此業的就是道士們關心的“三屍”。(而一般草民則更願意讓家家戶戶都離不開的灶王爺來兼充此職,那大約是因為灶王爺頗通人性,易為小民收買,對老天爺並不很靠得住的緣故吧。)三屍神潛伏在人身體內,每過六十天,到庚申之日就要偷偷溜出去向特務頭子匯報。按說修道之人以行善為本,原不必擔心這匯報的,但三屍神為了想早日脫離人身的束縛,混個紗帽戴戴,便樂於讓此人早死,所以一定要編派些莫須有的東西。而修道者也有他的主意,每逢庚申之日便熬著不睡,讓三屍無機會溜出,日積月累,最後熬得“三屍神暴跳”(從小說中借用一下,卻不是與“七竅內生煙”配對的那意思),終於氣死,這位老道便不成仙也要成精了。

由此可以看出,空間派的冥簿原來與中國本土的道教有此淵源,所以載於《太平經》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用陰柔的辦法對付密探,堪稱黃老之術的精髓,未始不可為後人法;可是那善惡之簿卻正順遂了後世正人君子的願望,補了“陽間官府無記人功過之條”的缺憾,對老百姓來說,又不是“大不了是個死”就能支應過去的了。

到了漢魏之際,西方的佛教僧侶已經斷斷續續來了幾批,雖然尚不能自由自在地到民間傳教,但佛教的經典卻已經開譯,其中的幽冥之說中就有了一個大鐵圍山下的八熱八寒等地獄。但他們翻譯時一不留神造了個“太山地獄”的詞。太山,本有極大之山的意思,說的正是大鐵圍山,但外國和尚沒想到中國的東嶽泰山也可以寫作太山,更沒想到自己的太山地獄被地頭蛇拿走,改頭換面之後成了人家的東西。原來此時中國本土的宗教也正在雲起潮湧,五鬥米道的張魯甚至在漢中搞起政教合一,大英雄曹孟德覺得這不是什麽好事,所以平定漢中之後,“魏武揮鞭”,就趕羊似的把勢力範圍之內的各流方士都轟到京城裏,用養起來的形式關起來。散居鄉野的方士進了大都市,三教九流也有了互相觀摩交流的機會,而和尚在當時也不過是方士的一種,估計佛教的“太山地獄”就是在這時候被鄉巴佬的方士“借鑒”成Made In China的“太山府君”了。錢鐘書先生說:“經來白馬,泰山更成地獄之別名。”泰山從神山化成鬼府,正是佛教傳入之後的事,而此時太山府君衙門中的冥簿,便出現了時間一派。且看下面這個太山府君掌冥之後的故事:

漢獻帝建安中,南陽賈偶,字文合,得病卒亡。死時,有吏將詣太山。同名男女十人,司命閱呈,謂行吏曰:“當召某郡文合來,何以召此人?可速遣之。”(新輯本幹寶《搜神記》卷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