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來,“生死簿”只是冥簿的一種。冥府簿籍,除了僅注壽夭大限者之外,與“人事”(我們人類也只管“自了”,披毛戴甲的就隨它去罷)有關的簿籍還有很多種,僅說重要的,就有備案食料、利祿、功名的,有隨時記錄善惡、功過的,還有勾捕生魂的名冊,登錄死鬼的戶籍,而名稱也是簿、冊、錄、籍,不一而足。但歸根結底,這些東西的要點總不離生靈死魂的“生死”二字,所以看到《十王圖》中判官手中所持冊子,不管他正在翻檢著什麽,即便一概稱為“生死簿”,也不能算是大錯。

中華文明中引以為豪的東西實在不少,官府簿籍制度創立的早與完備就是其中之一。劉邦入關中,克鹹陽,諸將爭取金寶,蕭何“獨先入收秦丞相、禦史律令圖書藏之”,於是而盡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後世有人嘆息:秦始皇帝焚詩書百家語,但並未絕滅,博士所掌自有副本,蕭何為什麽不趕緊搶救出來呢?結果西楚霸王又來了鹹陽一炬,弄得典籍滅絕,從此給儒生找了事,有的收拾斷簡殘編尋找超高指示,有的趁機造假弄鬼給新貴喝道,有的考證求真讓人下不來台。其實這些儒生也是瞎忙,豈不知掌握了天下戶口厄塞便有了打天下的重要資本,“劉項從來不讀書”,及至坐了江山,孔老二不是也要聽劉老三的嗎!書呆子不識大體,往往類此,所以他們只配摘下帽子替大英雄接尿。

與此同理,冥府要想統治和管理生人死鬼,也非有簿籍不可。由孫行者那一場大鬧的結果可以看出,冥府如果沒有了猴子的生死簿,也就等於失去了對猴子的統治權。冥簿就是冥府的靈魂,所謂冥官,只不過是用冥法管理冥簿的鬼員而已。而這冥簿中最重要的內容就是記錄生人平日“善惡”的案卷,人間世中,無論是人事部門的档案袋,特務機關的黑材料,準備時機成熟再結算的明細賬,還有一些人世衙門裏尚缺,但已經在道德家肚子裏憋餿了的整人壞主意,都為這種善惡簿提供了樣板。按照我們本土的傳統,“天道福善禍淫”,人的壽命長短,家族的興衰,就要靠這善惡簿的統計結果決定。而另一種大約是西方傳來的說法,人的壽命長短是前世留下的業報,並不受本世為善為惡的影響,但此生的善惡就是來世果報的依據,善惡簿就越發不能少了。

所以,冥簿雖然種類繁多,但從“結算”的角度來看,卻只分兩大派,無以名之,姑稱之為時、空二派。

“空間”派,每人的壽命就像一間空房子,等他在人世犯下的罪過把房子填滿,所謂“惡貫滿盈”,他也就該死了。但也不妨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人的壽命好像是一捆籌碼,每犯一件過失,就根據其大小而抽掉一些,這叫“減算”,等到歸零,也就算玩完了。可是如果你做了善事呢,那就要“增算”,給你添加壽命的籌碼。這似乎很公平,但也不然,有人幹的缺德事已經罄竹難書了,但還活得很自在,有的人剛生下,只不過哭了幾聲,頂多是用聲音汙染一下環境吧,就突然壽終正寢了。這事真不大容易說清,要想強做解釋,大約只能說每個人的“房子”大小不一,籌碼有多有少吧。但不管怎麽看,按照這一派的觀點,人的壽命長短起碼可以由自己決定一部分,那就是多行善舉,少做缺德事。

“時間”派,每人的壽命長短是天定而不能改動的。某公在人世犯下的罪過,冥司只管記入簿子,賬要待秋後才算。也就是說,哪怕像秦始皇那樣焚書坑儒,秦檜那樣殘害忠良,他們照樣活得很滋潤,直到天定的“大限”到了,那時再到閻羅王那裏算總賬,而所有的果報則或在地獄裏,或在下一世,總之是不會讓你們看到的。同理,這輩子做了多少好事,也是白搭,因為此生的禍福壽夭已經排定,你只能把積分用到來世消費了。過去城隍廟的大梁上懸著一個丈數來長的大算盤,有的上面還寫著四個大字“你也來了”,讓人不覺悚然。這個“你”本是死後的魂靈,但其實卻是給活人看的,意思是你英雄一世,稱霸於一國或一條胡同,終究難逃一死,總有算賬的時候。但大英雄看了不過一笑,死後算賬與否哪有準頭,眼下我就能把你這城隍窩拆了!

總之,一個好像打排球,輸夠分就下台;一個好像打籃球,以時間為度,可以盡著興地輸。這兩派當然也可以考查出一些中外或道釋之分的痕跡,也能看出其間鑿枘不能相入之處,但卻從來沒有發生過爭執,而且還能交相作用,互為彌補,紅臉白臉配合得很不錯。一會兒是教育草民們只須多多行善,終將善有善報;一會兒是辯解權貴豪紳們雖然累累為惡,卻不必惡有惡報。最後的結果自然是皆大歡喜,無不和諧。所以這兩派貌似相反,其實是個雙面人,千百年就這樣搖晃著腦袋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