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之子,無不是因討債而來”,梁恭辰這斷語似乎有些不留余地。因為若依此律,那些喪子的父親就無一不是坑繃拖賴之徒了,這顯然與事實大有出入,而且極不厚道。但梁恭辰尚不至如此孟浪,他的斷語是有一個大前提的:如非此生所欠,必是前世之債。這前提之大,勝過我佛如來的手心,憑你百般狡賴,也是跳不出這個圈子的。

梁恭辰在此語之前講了一個“討債鬼”的故事,那大約是從錢泳《履園叢話》中借來的,說的便是這種隔世之報。常州某塾師之子,年至十五六,忽大病,將死之前,直呼其父之名,道:“爾前生與我合夥,負我二百余金,某事除若幹,某事除若幹,今尚應找五千三百文,急急還我,我即去矣。”言畢即死,而其父即以五千三百文為他辦了喪事。想來這個塾師一生忠厚,從無坑賴之事,卻生了個討債的夭折之子,於理豈非大悖?更何況世上的夭折,也並不都是懨懨於病榻之上的少爺,其中或有不小心鉆到達官闊佬四輪車下的幼童,或有冒冒失失撞上土匪兵爺刀鋒槍口的青年,這種意外的夭折就不大像是討債的行徑。但一旦把前世的舊賬宿業拉扯進來,量身定做成三角五角甚至八角債,那殤子討債的斷語便不能不放之四海而皆準了。

所以討債鬼故事中,分量最大的就是隔世之報。

自唐以來,討債鬼的故事源源不絕,雖然總是竭力翻出些花樣,但情節總是大同小異,如果要找個討債鬼的代表,難免顧此失彼,那就王二小買瓜,揀大的來吧。

奪財害命,為“欠債”中的最惡劣者,而奪人之國,殺人之君臣民庶,則是最大的奪財害命。自然那都是以“吊民伐罪”、“順天應人”的名義,但殺人的盈城盈野,金帛子女的掠奪,勝跡文物的破壞,也是照例不好馬虎過去的。按欠債還錢的果報之說,受害的平民百姓無一不是債主,可是讓這千百萬債主都投胎轉世到帝王家,唐宗宋祖們就是娶一萬個老婆也難於辦到,於是便另想主意,一是冤有頭債有主,誰殺了你你找誰,這樣開國英主的血債就由將士們分擔了;另一種辦法是我揣測的,即由一個總債主做討債代表,這總債主便是那前代被奪被殺的皇帝。因為他代表著一國的人去討債,稱之為最偉大的討債鬼也不為過分。而他采取的手段就是投胎為帝王之子,然後“敗家”。且看最典型的一例。

大宋的天兵下了江南,曹彬“不妄殺一人”,意思應理解成妄殺的不是一個人,金陵有樂官山,就是南唐伶人的屍首堆起來的。而曹翰破江州,“屠城無噍類”。南唐國究竟死了多少人,總不在十萬以下吧。然後大運河就像傳送帶一樣,把江南的財物源源不絕地搬到了汴梁,僅曹翰個人搶掠的金帛寶貨就裝了巨艦百艘,至於朝廷的收獲就可想而知了。此時南唐小皇帝李煜作為戰利品也被送到了汴京,封了個“違命侯”軟禁起來。到了太宗爺當朝,李煜僅剩下的女人小周後也不時被召進宮中,用流沙河的話說,供那肥黑的濫兵皇帝強奸。美人不順從,被宮娥們強摁著,而那些宮娥很可能用的就是當年李後主揮淚而別的一群。李後主脾氣再好,這活王八做得也不舒心,但只是背地裏唱了兩句“悔不該”,便給下了牽機藥,死狀之慘,據說全身抽搐,最後定型如德州扒雞一般。這國仇家恨的債自然是要討的,於是李後主便投胎做了宋太宗的第幾代嫡孫,先封端王,後來成了道君皇帝,其名即叫趙佶,而歷史上則叫宋徽宗。(見南宋趙溍《養疴漫筆》)

既然李後主轉世成了宋朝的皇帝,偌大的家業落到自己手裏,這債不是已經討到手了嗎?但此債卻不是這種討法。

這位總債主便采用了“敗家”的方式,在“六賊”的協助下,好不容易總算把大宋朝折騰得沒了氣數。這還不算完,宋徽宗又讓自己做了金人的俘虜,後妃以下的六宮粉黛成了韃子的慰安婦,自己的二十來個女兒也在其內,而且大多蹂躪至死,這才出了最後一口鳥氣,算清了老賬。有笑話道:某翁生氣打自己的孫子,於是兒子便也抽起自己嘴巴。某翁駭問其故,其子答曰:“你既打我的兒子,我就打你的兒子。”後世對這位兒子的評價不一,有說是呆子的,那是常解;還有新解,說那兒子其實是哲人,並且給續了個漂亮的尾巴,某翁一聽兒子之言,遂幡然悔悟雲雲。那麽趙佶的另類討債就是以身說法,意存儆戒了。

認真說起來,李後主的轉世討債就是要復仇。歷史上這種轉世復仇的帝王級人物,從南朝的齊東昏侯轉世為侯景向梁武帝復仇開始,直到葉赫那拉氏禍滅大清,很是不少。即以有宋一代為例,就有趙廷美(宋太祖、太宗之弟,被太宗所殺或整死)轉世的王安石,變法改制,把宋朝的江山弄得一塌糊塗;還有宋太祖轉世的金國元帥斡離不(即二太子宗望),靖康間攻破汴京,把太宗的兒孫殺得幾乎精光;又有吳越王錢镠轉世的康王趙構,把東南一隅的舊家當收了回來,當了偏安的小皇帝;更有周世宗轉世的蒙古元帥伯顏,把宋家僅有的半壁江山吞掉,同時又大殺宋太祖的子孫。(以上分別見於《宋稗類鈔》《湖海新聞夷堅續志》《錢塘遺事》等書。)但像宋徽宗這樣以“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方式實現復仇大業的卻是罕見。倘若南唐的老百姓也跟著老東家一起轉世來討債,那就很可憐了,道君皇帝作孽時他們要受苦,二帝“北狩”時就更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