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恩鬼”報恩的故事雖然不少,但大多很乏味,也很少被人津津樂道,說起來也不過是一句“有鬼”(即有人搗鬼之意)罷了。本來嘛,你走後門僥幸得了功名,別人已經氣不打一處來,誰還會相信你的鬼話。所以世上流傳的科場故事,倒是仇鬼報冤的居多。某某人平時舉業不錯,考場上卻交了白卷,或者文章寫好了,突然灑了一片墨汁,這些事是常有的;最可怕的是某某人在考場上發瘋了,亂跳亂叫,三五個號兵也按不住,還有的自己在場屋裏尋了短見,一根麻繩吊在屋梁上。這當然不是考官在搗鬼,於是人們就把責任推到冤仇之鬼身上,而最終的責任則在於考生自己或者他的祖上缺了德。

召鬼入場的記載,最早見於明清之際人董含的《三岡識略》,此後在閑齋氏《夜譚隨錄》和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初編》也有類似的敘述。其儀式雖然沒有正式列入祀典,但為各科所遵行卻無大誤。所以江蘇巡撫張伯行主試時不召二鬼,被《履園叢話》的作者錢泳視為豪傑,而梁恭辰的“家大人”梁章钜在廣西主試,也無招二鬼事,但那也許是邊裔省份之故。錢泳對張伯行所主一科“無一病者”大為贊嘆,視為異數,因為闈場中不但常有考生病倒或發瘋,死人的事也是常有的。

當年的江南貢院全景

在講這些死人的事之前,我們不妨先了解一下這考場的情況。近人馬敘倫在《石屋續瀋》“清代試士瑣記”中對此有可珍貴的描寫,我把它再參照著其他一些材料轉述如下:

各省舉行鄉試的考場叫貢院。這貢院是個很大很大的院子,據說最大的江南貢院(就是南京夫子廟後面那一大片,現在已經成了古香古色的文化市場了)能放兩萬多考生。這院子裏蓋上一排一排的簡易房屋,密密麻麻的有百十排,每排一百號,一號就是一間屋,按《千字文》“天地玄黃”排下去,所謂“天字第一號”就是從這裏來的。這間小屋叫場屋,也叫考號,還有的就叫作號房,與監獄的按房編號是出於同一思路。這號房有多大?高能讓人站起來碰不破腦袋,寬能讓你伸出一只胳膊就摸到對面的墻,深的尺寸大一些,裏面搭了個北方的炕,既然是炕就是睡覺用的,雖然不大寬敞,但只要腦袋朝裏,腿總是能伸直的,不過也許要伸到炕外邊去;這炕兼做答卷子時用的坐具,那可是寬寬敞敞的。總之,如果往奢侈方面猜想,這考號的規模就和現在常見的單人床大小差不多。考號是沒有門的,迎門之處支著一塊木板,那就是答卷子和吃飯用的桌子了。然後在那裏掛一張簾子,算是內外有別。考生們自我解嘲地管這叫“矮屋風光”。

每到大比之年的秋八月,全省的秀才公們就要集中到這裏考上三場。每一場三天。考試的前一天考生就要入場,這天的一大早,考生們挎著考籃,背著鋪蓋,像過年時擠火車的民工一樣,排著長隊,等待入場。常言道:“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大部分秀才和大兵打交道,大約就是從貢院開始的。大兵們挎著腰刀,很是威風,平日趾高氣揚的秀才舉人老爺們,此時像三孫子一般垂頭搭腦,在烈日下要多蔫有多蔫,大兵們對他們呼來喝去,他們連個屁也不敢放。先是“拘之如囚徒”,而接著就是“防之如盜賊”:秀才舉人公們一個個地要經過搜查夾帶、驗明正身這道程序,而兵爺們也趁機發泄一下對秀才公的不恭,搜查時無微不至到脫掉褲子,扒開隱私。萬歷年間的南京考場不是有一個真實的笑話嗎,一個考生被大兵從肛門中搜出了夾帶,抵死不認,硬說是後面那位把自己的夾帶扔進去的。大兵顢頇,便要追究後面那位,於是此公笑道:“即我所擲,豈其不上不下,恰中糞門?彼亦何為高聳其臀以待擲耶?”(《古今譚概·雜志部》)嘻嘻哈哈,大約多半是調侃大兵的不明事理吧。但他也不會開心得太久,下面就要搜他,弄不好也讓他高聳其臀的。我曾奇怪,當時還在駱秉章幕中當師爺的左宗棠,一腳把比自己高幾級的總兵爺踢得在地上亂滾(雖然據書中的記載是他扇了樊總兵一個嘴巴或者踢了一腳再加上罵句“王八蛋”,但我覺得左爵爺起碼心裏是想把那大兵踢得滿地亂滾的吧),他哪裏來的那麽大的火氣和仇恨?現在想起,估計也是在應舉時受過大兵此類侮辱,積怨之深,以致失態滅性了吧。總之,等考生們被檢驗合格而放行之後,再各自對號入座,已經是時近黃昏,此時雖然身體像抽了筋,心裏窩著晦氣,但也要打點精神,準備考試。因為當天晚上就要把考題發下,考試就算開始了。

江南南院考生入場的場面。眼力好的可以從左側看出考號是多麽狹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