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以及香火,正如人間的子孫孝養。入葬時即使是像皇帝那樣地供上“千味食”,[3]食品衣物也應該有個用完的時候,所以子孫就要按時節祭祀供養,除了供上酒食,後來還要燒紙衣紙錢,總之是讓亡魂無衣食之虞。這種家祭之禮,歷代多有變化,盡管有著佛教不祭祖先之說的沖擊,在中國的民俗中卻從來沒有中斷過。古代除了春秋二祭之外,遇上各種節慶都不會忘記向祖先祭祀。即使在現代,家祭雖然已經從民間習俗中退出,但清明的祭掃和冬月的“送寒衣”也仍然為民間所不廢。但這些風俗應有一個觀念作為前提,即這些先人的亡魂仍然存在於冥界!

於是這就和中國幽冥文化中的一個大題目出現了沖突。

因為按照西方佛祖定下,而且已經起碼為國人部分接受的六道輪回規矩,那些被後人祭祀的鬼魂早就超生到人間了,如果時間湊巧的話,簡直比換乘火車還快當,這邊還沒有過“頭七”,那邊已經做“三朝”了。投生之後,上者為偉人,下者為豬狗,都是不愁溫飽的,誰還會幾十年幾百年空著肚子在冥世中死扛呢!可是中國的幽冥文化一涉及到祭祀祖先問題,西方聖人的理論就要服從中國的特色了,也就是說,我們在祭祀祖先的時候,都是以他們依舊在冥界餓肚子為前提的。祭祀與輪回,二者不相搭界。但例外總是有的,請看下面這個故事。明人王锜《寓圃雜記》卷七有“林一鶚晝夢”一條:

林一鶚為江西方伯,嘗中元日晝寢,夢享一婦人之祭,既醒,所享之物若在齒頰,屋宇街坊宛然在目。因命一健卒,指其所向,往物色之。果於坊中得一老婦,年七十余,祭其故夫,所焚紙錢灰尚未冷。問其祭物與其夫死之年、月、日、時,復於林,與夢合,而其死乃林之生日也。林大驚異,知為此婦之夫後身也,亦稍以物給養之焉。

生人享受了前世親人的祭品,故事是很奇妙的,但讀後令人傷感。幾十年的貧賤夫妻,現在是覿面不識。老婦人還念念不忘故夫,而故夫的靈魂轉世之後,前世的記憶是一絲也沒有了,所謂“稍以物給養之”,只不過是路人的憐憫;而且也怪不得“百裏奚,五羊皮,今日富貴忘我為”,一下子讓人掂出了“恍若隔世”這個詞的沉重。這一類型的故事最早見於南宋邵博《邵氏聞見後錄》卷三十,[4]還有明人陸粲《庚巳編》卷四“如公”一條,[5]閔文振《涉異志》“天台盧希哲”一條,[6]錢希言《獪園》一條,[7]也都是用家祭來證明輪回的確鑿,但卻想不到,他們同時也用輪回證明了家祭的無益。盧冀野在一篇隨筆中提到,春節時因為油膩,人們往往厭食,於是而開玩笑說:“一定是吃了前世子孫的祭品了。”吃著祭品的人對供祭者如此漠然地一笑置之,可見家祭之無謂,還有什麽存在的必要?可是這樣一來,中國的倫理大廈不就要傾倒了嗎?所以這樣的故事是給我們中華文明添亂,自然要列入“中國可以說不”一類。

其次,很令現代人感到奇怪的是,眼瞅著先人在冥界餓得發昏,人間的子孫為什麽不把死後的世界搞得“人性化”一些?他們完全可以毫不費力地用嘴巴為祖宗造個大大的天堂,“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再加上吃不完的“土豆燒牛肉”,為什麽偏要讓祖宗們空著肚子,張著大嘴,眼巴巴地等著幾個月一次的供養,同時也給自己憑空添了不少麻煩呢?

從冥界直通天堂或仙界的設想也是有過的。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中有個趙裴入冥的故事。趙裴病死,被一朱衣人領著到陰曹地府裏轉了一圈,那裏真是滿目愁慘,沒有一寸樂土。然後朱衣人問趙先生:“你想不想再遊一下上清啊?”於是就到了“上清”仙境,簡直是美不勝收。地府中居然有這樣一個通仙界的“後門”,連造地獄的和尚們可能也沒想到。那朱衣人明顯是替道士拉客的“托兒”,所以故事只能讓人感到道士與和尚爭奪信徒市場的急迫,卻難於相信那些吹噓的話。另外,和尚也不是好惹的,他們當然不會讓老道把地府的墻角挖成後門,所以這上清仙境的捷徑也就再不見有人提起。

但各類“善書”中仍然不乏靈魂直入天堂的好夢。那些有錢的大善人們死後,到了奈河,別人走的是黑水翻騰、怵目驚心的小橋,他們卻由可愛的金童玉女引著上了金橋銀橋,然後腳踏蓮花就升上天界。港台寺廟兩廊的“善書”堆裏除了《地獄遊記》之外,還有一種《天堂遊記》,大約就是在佛門的“修來世”之外另開一途,死後直達佛國極樂世界,和天龍八部之類永垂不朽去了。但這胃口也太大了些,我佛如來成正果還要多少劫,凡夫俗子們要進天堂,不在六道輪回中打上千八百個滾兒,就想也不要想。所以對這只能哄哄愚夫愚婦的天堂,中國依舊可以“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