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出於一種什麽樣的生活體驗,讓人們造出了倀鬼這一特殊的鬼魂呢?我想,除了前面談過的一些社會原因之外,一個奇怪現象可能也起著相當的作用,那就是:一具被虎食殘的屍骸旁邊,往往會有一身折疊整齊的衣裳。由此可以想象:老虎吃人之前,人的衣服不但被扒光,還被整齊地折疊起來了。這種在人看來並不復雜的勞作,對於老虎則是不可能做到的。這種現象應該如何解釋呢?只好拉人來幫忙,而這“人”只能是人的鬼魂。

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六)認為這是老虎役使死者的魂靈做的:“虎殺人,能令屍起自解衣,方食之。”人被咬死之後,他的魂靈要把自己屍體的衣服扒下,再折疊整齊,也就是說,他這時已經成了倀鬼,受著虎的驅使了。唐人皇甫氏所著《原化記》也這麽看,但描述稍細,便令人感到有些恐怖:宣州溧水縣尉元澹任滿,其仆張俊本是他的莊客,攜帶家屬隨元澹上任,此時全家也跟著元澹還鄉。但夜行途中,張俊之妻乘驢落後數十步,便為虎所食。張俊誓為妻報仇,

挾兩矢,攜弓腰斧,下道乘黑而行,去三十余裏,皆深林重阻。既而漸至一處,依近山谷,有大樹百余株,疑近虎穴,俊上樹伺之。時漸明,見山下數十步內,如有物蹲伏起動之狀。更候之,欲明,乃是虎也。其妻已死,為虎所禁,屍自起,拜虎訖,自解其衣,裸而復僵。虎又於窟中引四子,皆大如狸,掉尾歡躍。虎以舌舐死人,虎子競來爭食。

最後的結果是張俊殺死大小五虎,為妻子報了仇。

這種說法一直到清代仍存在。俞承德《高辛硯齋雜著》記雲:

海鹽傅某曾遊某省,一日獨持雨蓋行山中,見虎至,急趨入破寺,緣佛廚升梁伏焉。少頃虎銜一人至,置地上,足尚動,虎再撥之,人忽起立,自解衣履,仍赤體伏,虎裂食盡,搖尾去。

而俞蛟的《夢廠雜著》卷八“倀鬼記”則記載了別一種傳說:“倀嬉笑隨其後,為解衣帶,虎俟裸而後食。”那衣服不是新死者自己脫的,而是前任倀鬼所脫,也就是說,此人既被咬死,靈魂已經為虎所役,而前任倀鬼已經得到解脫,本可以投生轉世了,卻還要再多站一班崗。

但我們已經可以看出,倀鬼的造出極可能與這個衣服的疑案有關。倀鬼自然是不會有的,也不會出現人被老虎咬死還要自己剝光的怪事,但我想,那折疊整齊的衣服的事倒未必是假。只是那衣服不是死者自己折疊的,而是他隨身攜帶的包袱偶然被抖落出來而已。因為被虎吃掉的人大多是行於山中的旅人,他們總是要隨身攜帶一些更換的衣服。有的人被虎銜走,包裹中的衣服散落於地,這也正是倀鬼在路上拋撒衣物以誘行人之說的由來。而被虎拖走的人,一路叢莽荊棘,身上的衣服往往會掛破而零落,到被食時,多半不會留在身上了。清人袁枚《續子不語》卷七“獵戶說虎”條雲:

傳聞虎傷人,由倀鬼為屍脫衣與虎食。又雲:虎能禹步,令屍自起脫衣。此皆不然也。蓋人不見虎,故為此推測之詞。有鄭獵戶雲:“虎擒人,銜其頭頸。人痛極,手足自撐拽,勢皆向下,衣褲自褪下。”

這種現象難得有人一見,這鄭獵戶的獨家報道也可備一說吧。但這“脫衣”問題確實可以引起人們的想象。一邊是脫光衣服的屍體,一邊是折疊整齊的衣服,這兩件事老虎都不會做,能做此事的就只有那位將做或已經做了老虎點心的受難者了。而把自己洗剝幹凈,甚至做熟了躺在盤子中,以奉養權勢者的事,在人間並不很罕見,所以倀鬼形象的出現似也並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

但這也就定下了倀鬼“可哀”的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