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倀”這個稱呼大約是從唐代才開始出現,但“為虎作倀”的鬼魂最晚到東晉時期就有了。劉宋時的劉敬叔《異苑》有這麽兩則故事,一則是湖南的,見卷三:

武陵龍陽虞德流寓益陽,止主人夏蠻舍中。忽見有白紙一幅,長尺余,標蠻女頭,乃起扳取。俄頃,有虎到戶而退。尋見何老母,標如初。德又取之。如斯三返,乃具以語蠻,於是相與執杖伺候。須臾虎至,即格殺之。

這位虞德應該是個有特異功能的人,他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鬼物,老太太和紙條子平常是只有老虎才能看到的。那位老太太肯定就是虎倀了,她的“作倀”就是把將要被吃的人指點給老虎,而指點的方法很像是在市場上標買貨物,商人們相中了哪一垛,就貼張條子,算是認購了。資水之上的益陽大約是湘西木材的聚散地吧,連那裏的虎鬼行事都像木商。倀鬼這種牙儈式的插標法後世也沒有完全絕跡,只是形式略有些變化,比如或者用紙幡插於睡眠者頭旁(《原化記》“柳並”條),或者把白紙覆到人的臉上(《夷堅丙志》卷三“黃花倀鬼”條),等等。於是有時就令人想到,各地的虎鬼故事應該有一個共同的源頭,也許就是湖湘一帶的少數民族吧。(那個《通幽記》中說的“自湖南來”的“棖”,不知能否作為一個旁證。)但倀鬼的指認被吃者,也有不那麽古板地認定非此一人不可的,請看同書卷六中的浙江虎倀:

晉時會稽嚴猛婦出采薪,為虎所害。後一年,猛行至蒿中,忽見婦雲:“君今日行,必遭不善,我當相免也。”既而俱前,忽逢一虎,跳踉向猛,猛婦舉手指揮,狀如遮護。須臾有一胡人荷戟而過,婦因指之,虎即擊胡,婿乃得免。

這裏遇到一個問題,就是被虎所吃的人是命中注定,還是由倀鬼指定?很顯然,這位倀鬼的丈夫是本來應該為老虎做點心的,否則就沒有必要費此周折,只須讓他扭頭回家就是了。湖南那個小姑娘當然也是命裏注定,不然那老太太也不會三番五次地只在她頭上貼紙條,小姑娘的父親也未必比小姑娘的肉難吃多少。從此以後的倀鬼故事(包括江倀在內)幾乎都很強調這種“宿命”,特別是像《聊齋》中“苗生”一則所說,其人已經驗明正身,只是衣服穿得不對,老虎竟然也不敢下爪子開飯。但是很多故事又都證明這種宿命是可以改變的,佛教“丁是丁卯是卯”的因果報應不符合中國的國情,中國人的“情”往往能戰勝天命的“法”。那麽倀鬼的功能就很值得注意了,那就是,老虎不知道宿命安排誰做它的點心,只有倀鬼才知道,沒有倀鬼的指點老虎就不能動其食指,而這倀鬼在不久前正是它肚子裏的點心。人一旦喂了老虎就立刻有了這種神通,這是很難解釋的。同樣難於解釋的是,既然老虎沒有了倀鬼就不能吃人,那麽它有生以來第一次拿人開齋又是靠什麽來指點呢?再有,人喂了老虎就成了倀鬼,眾生平等,其他動物如牛羊豬犬之類喂了老虎,為什麽不也變成倀鬼呢?這些問題就是起倀鬼於地下,他也不會給你滿意的答復,我們也只好含糊過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