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倀

五代孫光憲在《北夢瑣言》中說:“凡死於虎、溺於水之鬼號為倀,須得一人代之,雖聞泛言,往往而有。”也就是說,倀有二種,一種是死於虎的鬼魂稱“虎倀”,還有一種溺死於水的叫“江倀”。江倀就是後來常說的淹死鬼或溺死鬼,而江南則稱作河水鬼者,他之所以掛上“倀”的名字,大約是因為他和虎倀一樣必須“求替身”。但“求替身”的鬼魂並不止此二種,縊死鬼、食毒菌鬼(包括水莽鬼)、墜崖鬼、產難鬼(因難產而死者)等也屬此類,卻無稱“倀”者。而到了清代,又有“銀倀”一物,見於袁枚《續子不語》卷四,雲盜賊窖藏金銀,常折磨一人,使其求死而不可得,乃與之約道:“如果你答應為我守窖,我就不折磨你了。”其人只好應允。盜賊便把他活埋到銀窖中,其鬼即為銀倀。銀倀不須找替身,如果以後有人發現銀窖,聞到奇臭而不可近,那就是遇到銀倀了,此時只要做功德超度,其魂自會投生,而奇臭也隨即消失。但如果銀窖不為人發現,那麽銀倀之魂就要永遠地封閉在銀窖裏。如此看來,“倀”之為物,雖然不必專拉活人做替身,但其解脫須有憑借卻是一樣的。

“倀”字在古書常用作“倀倀然”,司馬溫公《釋禪偈》亦有“使學者倀然益入於迷妄”之語,是“倀”即“悵”字,似為茫然不知所措意。但“倀”是怎麽成了鬼物的名稱,至今還找不到緣由,只是唐人陳劭《通幽記》有一條雲:

唐建中二年,江淮訛言有厲鬼自湖南來,或曰“毛鬼”,或曰“毛人”,或曰“棖”,不恒其稱。而鬼變化無方。人言鬼好食人心,少女稚男,全取之。

“棖”今讀為cheng,與“倀”音近,不知是字誤還是音變,估計與“倀”應該有些關系。那“毛鬼”是指身上有毛之鬼,還是為“毛蟲”(老虎的別稱)所役使之鬼,“訛言”說不清,我們更猜不透。但“棖”這東西還是能查到一些來歷的,《南史·梁武帝紀》雲:

夏六月,都下訛言有棖,棖取人肝肺及血,以飴天狗。百姓大懼,二旬而止。

這“棖”取人的肝肺,並不是自己要吃,而是要奉獻給它的主人天狗。這便讓人感到有些意思了,因為它正和虎倀的功用一樣!伺候天狗的棖與伺候老虎的倀本是一類,只是伺候的主人不同。所以說這棖與倀本是一物,也不能大錯了。但這“天狗倀”後來便不大流行,只留下“虎倀”、“江倀”之類了。“江倀”一物已經當作“水裏的東西”表過,此文之“倀”,僅指“虎倀”。

周作人先生說:“中國關於鬼怪的故事中,僵屍固然最是兇殘,虎倀卻最是陰慘。”“陰慘”二字用得極是傳神,雖然在下一向與此物無緣謀面,卻也感到活畫出他們那種變態晦暗的神情和心境。

“為虎作倀”,作為成語已經與“助紂為虐”成了同義詞,但細究起來,二者還是應該有所區別的,那區別就在於“為虎作倀”在很大程度上是被驅使被奴役的,而“倀”之為物在可恨之外更有一層可憐可悲的成分,所以本文題目取一“哀”字,不知能否為讀者諸公所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