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胡富夫的園圃

此時是7月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刻,即便是駕車從胡富夫城的東門駛過空曠的沙漠前往距離最近的棗椰叢這樣短短的路程,太陽光線也已經打得我們感覺仿佛被連枷(1)接連敲擊過了似的。但在這裏,層層疊疊總共三層的樹蔭底下,涼爽得卻宛如在7月的北歐。棗椰樹叢的樹冠首當其沖,經受陽光的襲擊,而沖破棗椰樹防線的每一束陽光,又都被桃樹和葡萄棚架攔截住。就在我們站著品嘗主人為我們采摘的甘甜葡萄和熟軟桃子之際,我一時疑惑,莫非自己正在體驗著亞當和夏娃他們最初的幸福境遇。不過非也,伊甸園據說不求任何人類預先勞動便能結出累累果實,而阿拉伯半島的這座園地,就像令安德魯·馬維爾(2)歡心喜悅的那座英國園圃,則是“多才多藝的園丁”以其行家裏手辛勤勞作的成果。水,作為這座阿拉伯園地生命之源,誠然是拜上帝所賜;但引導這寶貴的液體穿行於上千道巧妙排布調校的溝渠,栽植樹木,在水田裏種下水稻,在原野種下苜蓿,全都得仰仗人類。若不是人類的介入,那源源湧出的水最終生成的恐怕是沼澤地或者甚至是叢林亂崗,而絕不會是出產“一串串甜美的葡萄”、“仙桃,還有那美妙無比的玉桃”的果園。胡富夫的一座座園圃都是人類把握上帝給予的機遇而打造出來的。

阿拉伯半島如同一塊粗糙鑿就的鋪路巨石,略微傾斜而置,朝東南方伸探。地質學家有言,成就了胡富夫綠洲的汩汩流水,乃是大地在遙遠的內志西北高地上的某處俘獲,並且在重力作用下,一路迢迢經由地下輸送而來——由此躲過了蒸發,最終水量絲毫未減地浮上地表。水量堪稱巨大,在這片養育了胡富夫及其姊妹城市穆拜賴茲的L形綠洲上,共有36處規模較大和大約120處規模較小的泉水。澆灌著招待我的東道主家果園的那股涓涓細流引自一道小溪,而那道單一源頭形成的小溪是一條河流的三大支流之一。據主人聲稱,三大支流匯集後形成的河水流量以立方英尺計,堪比成就了大馬士革綠洲的聞名遐邇的巴拉達河;這一處澎湃的阿拉伯泉水擁有35位實力相當的姐妹。難怪胡富夫綠洲——或者至少在利雅得迅疾崛起之前——一直都是整個沙特阿拉伯國內除麥加、麥地那和吉達以外人口最為稠密的地區。

胡富夫距離最近的美式石油城市艾蔔蓋格約莫四五十英裏遠,因此所受到的來自油田的吸引力,不及處在宰赫蘭和拉斯坦努拉夾擊鉗制下的蓋提夫。但油田的引力也足以將沙特阿拉伯東部省的行政機構從胡富夫的王宮撤走,遷至達曼設有空調的辦公樓——達曼是沿海新興的商業中心,毗鄰宰赫蘭,在美國主婦的購買力驅動下應運而生。然而,迄今為止,油田上那些獲利更豐、非傳統的工作產生的吸引力,並未導致自古以來便已投入胡富夫園地的悉心照料有所減少。不過另一方面,在蓋提夫的園地,則出現了明顯日漸無人照管的情況,著實令人遺憾。小溪正淤塞變成一潭死水,椰棗無人采摘,樹木奄奄一息。如果人可以從事頂著無可非議的“現代”名頭的新型工作且掙得更多報酬,那他何必為了那麽一點微薄收益而費力去耕種、打魚或者潛水采珠呢?

然而,即便當前美國化的石油城市呈一派如火如荼之勢,在達曼通往拉斯坦努拉路上,我發現有位巴勒斯坦農場主把水引到地表,澆灌一片不乏任何化學必需元素肥力的土地,由此使得沙漠像玫瑰般綻放盛開。這位將往昔的不毛之地改貌換顏的魔法師原先曾是巴勒斯坦一名富足的地主,後來以色列人奪走了他的柑橘種植園。然而,他勇氣可嘉,在全然陌生的風土中重起爐灶。要是他沒被剝奪他的巴勒斯坦家園和財產的話,很可能到辭世時他會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為富有。被迫“流落異國”是最為嚴酷的一大磨難,足以壓倒一個人;遭此不幸還能振作起來的人都是英雄。

“綠蔭中的一個綠色的思想”:我發現自己置身胡富夫的綠洲時,“這就是幸福的‘花園境界’的寫照”。但手持火焰劍的天使(3)密切注視著我。照預先安排,我在酷熱的艾蔔蓋格做講座的時間越發臨近,直到最後我們才不得不起身離開綠色的幸福。隨著我們將最後一排遮天蔽日的棕欖樹留到身後,樹蔭變成了一道刺眼的強光。太陽連枷般的猛擊再次落到了我們的頭頂和肩上。五碼的距離真的能造成天堂和煉獄的千差萬別嗎?去問亞當和夏娃吧。他們應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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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舊時用於打谷脫粒的農具。

(2) 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1621—1678),英國著名的玄學派詩人,最著名的作品有《致羞澀的情人》和《花園》等。文章後面接連出現的引文“多才多藝的園丁”、“一串串甜美的葡萄”、“仙桃,還有那美妙無比的玉桃”、“綠蔭中的一個綠色的思想”和“這就是幸福的‘花園境界’的寫照”均出自《花園》一詩,采用楊周翰先生在《十七世紀英國文學》一書中的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