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黎巴嫩山及其詭秘莫測的姊妹

黎巴嫩山的陽剛之氣充足得咄咄逼人。他誇耀身上那些終年積雪的地區,仿佛孔雀賣弄絢麗尾羽似的。無論你行走於何方,他都有意讓你時時傾倒在這一熠熠生輝的白色榮耀面前;而當他在夏日驕陽灼曬下長達一個季節的時間中喪失榮光之際,他總為保衛每一根瀕臨滅亡的雪羽而奮起直戰。今天,五月已經過半,然而一道道雪跡依然不懼消融,敢於直面太陽。再者,當人試圖在山海間穿行而過的時候,這位巨人不停地插足亙陳於車輪之前——無非是要強迫旅行者費勁地爬過他巨大的足弓。黎巴嫩山遍地奇觀:傑津的懸崖峭壁,曾有位王公在此避難,躲過追殺他的土耳其人;艾夫加山洞,則有阿多尼斯河呼號轟鳴著,從大地深處噴湧流出。

這座頗具王者風範的高山是一家尊長:在東方,有他的兩位手足,北面還有一位姊妹。兩位手足,前黎巴嫩山和黑門山,顯然都和兄長如出一轍地神形相似,或許比他矮上半個頭,但是也不至於低矮到不及雪線的高度。黑門山的阿拉伯語名稱叫阿什沙伊克山,意為“皓首之山”。前天我們從大馬士革前往貝魯特的時候,看到他當時灰白的腦袋還沒怎麽謝頂。純粹就美的角度而言,黑門山勝過他的所有弟兄。

但現在請取道黎巴嫩山和地中海之間這條北上的公路,越過通往特裏波利途中那擋住你去路的最後一處海角。突然間,你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高山離海岸而去,蔥郁的低地展現在眼前,山體俯身墜入“大河”(卡比爾河)那寬廣的峽谷;在這一西亞壁壘上令人稱奇的峽谷以北,可以遠遠望見紛亂層疊的一堆青山——在英國遊客眼中,那些山看似從迪河靠近英格蘭一側眺望到的北威爾士青山。那是黎巴嫩山的北地姊妹安薩瑞山最南麓的丘陵。和她皺眉蹙額的兄長們一相形比較,安薩瑞山顯得多麽嫵媚動人。人一眼就會看明白,為什麽黎巴嫩山能夠為受迫害的人們提供庇護所:馬龍派、德魯茲派、什葉派等,不一而足。不過,安薩瑞山也有她的被保護人。她得名自一支以超出伊斯蘭教範圍的方式敬奉先知穆罕默德的堂弟兼女婿阿裏的族群。(阿拉維派的婦女們都那麽端莊健美,五官精致秀麗,氣色鮮潤飽滿,一頭赭色秀發。)比起人踏上她裙體外緣時所見的模樣,倘若安薩瑞山地勢不更加陡峭崎嶇的話,山上的人們必定難以在高山懷抱中尋找到庇護之所。再往上還有依然據守著城堡的伊斯瑪儀派,那些城堡是12世紀“山中老人”(1)在爭奪敘利亞控制權的過程中攻占下來的。“老人”的繼承者如今以阿迦汗的名號為世人所知,其追隨者稱為科賈人——在東非的港口城市安穩本分地開店做買賣。至於卡德穆斯堡,已經被改建成了療養院,不過卡德穆斯堡這個名字一度令人心驚膽顫,因為這裏過去是阿薩辛派(2)的一大鷹巢,阿薩辛派曾經由此下沖猛撲,不偏不倚、鐵面無情地殺掉穆斯林和基督徒王孫。

安薩瑞山南麓的丘陵中,有座山丘頂上踞守著克拉克騎士堡,十字軍建造的城堡中最為巍峨壯美的傑作。立足於騎士堡最高的塔樓頂端,可以同時看到一端的大海和另一端的敘利亞沙漠;不過,即便從這個有利地形眺望出去,也窺探不到伊斯瑪儀派的堡壘。當人朝西北方向挺進,前往薩菲泰塔——十字軍留給現代基督徒城市的“白色要塞”——這時候,重巒疊嶂越發濃密了;但同樣也是在此處,山巒依然光滑蔥翠。我繼續北上,沿塔爾圖斯到拉塔基亞的海岸行走,一邊還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雄踞在火山頂端的馬加特堡。然而,直到第二天早上,等我們攻克塞赫雲堡(3),安薩瑞山方才顯示出她幽深之處的荒涼:石灰石地層豎直立起,仿佛一片巨石針的樹林。兩座陡峻的峽谷比肩而來,在兩座峽谷交匯、越往高處越發狹窄的險崖之上,矗立著這座城堡——被一道從巖石中鑿刻出來的壕塹同山脈主體分隔開來,只留下一根纖細的石柱立在一旁用以支撐古堡的吊橋。何等不易的勞作!何等高超的工藝!不過薩拉丁只花了四天時間,便讓那些勇猛的守衛者俯首稱臣了。這比戰勝西方來的侵略者更具意義,因為這下是戰勝了未能保全其被保護人的高山。安薩瑞山碰到薩拉丁,可謂棋逢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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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拉希德丁·錫南(Rashīd al-Dīn Sinān,1132或1135?—1192),12世紀後半葉活躍於敘利亞地區的伊斯蘭教阿薩辛派首領。西方人對他“山中老人”的稱謂來源於其阿拉伯語頭銜“山中長老”。

(2) 從伊斯瑪儀派的支派尼紮裏派(Nizari)中分離出去的一個派別,公元8世紀到14世紀活躍於阿富汗至敘利亞山區,以秘密的暗殺組織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