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摩亨約-達羅和哈拉帕

待到將來回顧起來,關於目前這一世代的記載,會作何解讀呢(假設我們讓後人保留記錄,不把我們抹煞掉)?我猜想,我們的時代,將會因為吊詭地兼具了慘重的失敗和非凡的成功,而被後人銘記。以和諧共處、四海升平方面看,我們已經一敗塗地;在挖掘先輩被遺忘的成就方面,我們則大獲成功。我們有生之年中,至少有三大此前湮沒了數千年的文明,隨著考古學家的探鏟重見天日:愛琴海克裏特島上的米諾斯文明、華北黃河流域的商朝文明、西巴基斯坦的印度河文明。多年以前,我曾遊覽過米諾斯的克諾索斯和斐斯托斯,此後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參觀摩亨約-達羅和哈拉帕——印度河文明迄今發掘出的兩個主要遺址;如今,在我眼下這次環球旅行途中,我終於一償夙願。

兩處遺址皆是突兀矗立於廣袤無垠的原野上的高崗,其高度和範圍力證了公元前兩三千年印度河文明興盛時期印度河河谷城市生活的規模。這一文明是完備的工商文明。磚塊的尺寸和質地是最先讓參觀者眼前一亮的特色。要想和這些四千年前烘就的泥磚媲美,恐怕最時下、現代的磚窯也要在技藝上煞費苦心。若不是來自地土層的鹽分漸漸混進去,造成了腐蝕,那些磚塊簡直可以萬古長存。其次引起人注意的,是這些上佳磚塊所派用場之切合實際。兩座城市都規劃在長方形的平面圖上,街道井然,雖寬度不一,但阡陌縱橫均呈直角。在建造者的計劃安排中,列入首要考慮的項目是下水管道、公共浴室和谷倉,而非廟宇和宮殿。公共浴室築造得密不透水,效果極佳。谷倉建立在河邊的碼頭,運輸方便。不過,城市規劃者並沒能預見到,隨著時間流逝,河流都將如何造化弄人。印度河已從摩亨約-達羅的碼頭悄悄溜走,拉維河也從哈拉帕的碼頭偷偷跑開。但其實無關緊要,因為早在河流棄絕它們荒蕪不毛的流經之地以前,兩座城市都已經毀於戰火了。

建造了這兩座偉大城市又棲居其中的是何方神聖呢?居民的來源是個謎團。兩座城市似乎不像烏爾或者巴黎那樣,是逐步建起的,倒像華盛頓、紐約或者堪培拉,是預先在平面圖上仔細斟酌規劃而成的,兩處文化留存的遺跡幾乎沒有顯示出同更加原始的俾路支古代文明有所關聯的跡象。這間接地說明,印度河文明的祖先不僅來自次大陸之外的某個地方,而且那地方還頗遠。他們在印度河谷地站穩腳跟以後,與位於底格裏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地勢更低的谷地中的蘇美爾文明有了往來。蘇美爾遺址上已發現有用印度河文明的字母刻寫的印章。雖說迄今為止這套字母難倒了要破解它的種種嘗試,但至少表明,它並非起源於蘇美爾人的楔形文字。因此,伊拉克不可能是印度河文明的起點。那麽是從伊朗引進的嗎,抑或是來自遙遠的安納托利亞?摩亨約-達羅顯然是其中心點,正是在這裏,侵略者穿過博蘭山口才能進入次大陸,抵達印度河西岸。在自西北而來的較晚一波侵略者印度之前,這一文明傳入印度到達了東方多遠的地方呢?近來已在東旁遮普地區發現一處新的印度河文化遺址,卡提阿瓦半島還發現了另一處。等塔內瑟爾和馬圖拉的大型墓冢最終打開後,印度河文明會在略低一些的地層中揭示其存在嗎?

雅利安蠻族有可能是印度河文明的毀滅者,但是可以確定,他們又是印度河文明的繼承者,正如我們所知的,盡管他們努力保持他們入侵的種族和文化純粹不受混雜,可終究還是順從了次大陸上先前的住民。秉持印度河文化的人在印度土地上生活的那個千年當中,所走的也是同樣的道路嗎?他們嚴格講究實際的城市布局,令外行的觀察者都認為帶有完全非印度的色彩。他們對有效排汙的切實考慮,恐怕幾乎直到人們記憶猶新的年代了,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從來都不曾有過,即便到後來也是受國外啟發才產生的。但現在且看看這枚印章:盡管我們看不懂銘文,可毫無疑問,圖案所呈現的是濕婆神,這頭壯碩的瘤牛只可能是濕婆的坐騎南迪。是哈拉帕和摩亨約-達羅的建造者將南迪和濕婆從他們尚未得到確認的起源地帶過來的嗎?抑或是他們發現南迪和濕婆已經主宰印度,就開始在此受其影響,一如他們的繼任者雅利安人那樣?

真是一連串懸而未決的難題和疑問。或許,考古探索的尖嘴鎬某次幸運一擊,會在這些字行尚未付梓前,就照亮我們身處的蒙昧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