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街壘日 I

巴黎 1588 年 5 月 12 日及早先時候

5 月 12 日是一個周四,那天早上 5 點鐘,從位於普列大街拐角處的臥室裏,堂博納迪諾·德·門多薩聽見了沉重的腳步聲,原來許多士兵正行經聖奧諾雷大街① 。即使仍然睡眼惺忪,西班牙大使也絕對不可能認錯這些粗壯的軍人。他們是國王的瑞士兵團,剛從拉尼② 征調而來,士兵們穿著填充過的緊身上衣和寬大馬褲,看起來更加高大。他們幾乎布滿了整條聖奧諾雷大街,行軍的樣子儼如踏入了一座被征服的城市,隊伍軍旗招展,步兵們手執槍戟,火繩槍手和滑膛槍手引而不發。在其身後,法蘭西警衛隊③ 正穿過聖奧諾雷門而來,在初升朝陽的映照下,他們的面甲、長槍槍尖、金色飾帶和火槍槍筒處處熠熠生輝。門多薩注視著這列縱隊,目送他們穿過一條條狹窄的街道,這些街道或通向盧浮宮,或向左傾斜,通向聖嬰公墓。伴隨著行軍,20 面軍鼓的轟鳴好似雷霆,又有同樣數量的橫笛正尖利地嘯叫。從聖奧諾雷門方向傳來的軍樂還帶著挑釁的節奏。

看起來,法國國王正在進行最後的嘗試,希冀主宰自己的都城。門多薩對此並不十分驚訝。有關此事的謠言從昨天起便不絕於耳,一些特別行動已經在晚上展開,巴士底和夏特萊的衛戍兵力得到加強,市政廳門口迎來送往,從立場更可靠的街區調來的民兵開始集合,在一些忠誠的巴黎官員的帶領下,夜間的巡邏也在持續進行,主要的廣場、城門和橋梁都在查訪的範圍之內,顯然,一些非同尋常的事端正在醞釀。

如果門多薩沒有大感驚訝的話,他至少產生了一絲不安。正在浮出水面的這場政變已然籌備了超過三年的時間。假如把政變比作開礦,那麽炸開礦井的時機已經完美設定,在西班牙入侵英格蘭的前夜,法國王室將會一如帕爾馬所要求的那樣陷入癱瘓,這還只是計劃的最低目標,更美妙的結局可能是法國將被毀滅,由此落入西班牙國王的掌心。過去的兩周裏,神聖同盟設在巴黎的秘密革命組織“十六人委員會”開始公開亮出底牌,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這一天的到來已經不可避免。雖然伴隨著很高的風險,但神聖同盟領袖吉斯的亨利及其手下的大小首領和將領現在必須要待在巴黎。巴黎的神聖同盟成員從沒妄想過未經一戰便奪得權柄,他們早就預料到,國王可能會在受到刺激後輕率地訴諸暴力,那將會點燃一場人民暴動。但是招搖過市、公然經過聖奧諾雷大街的大批瑞士縱隊,在明白地預示了一定會有暴力行為發生的同時,卻絲毫也不意味著會做出輕率的舉動。看上去,為了搶先一步摧毀預謀推翻自己的政變,國王正懷著出人意料的勇氣和決心,試圖發動另一場政變。除非門多薩的盟友們懂得如何自我防護,否則入夜前,那些知名人士的腦袋,還有眾多平民懸垂的屍體,就將成為盧浮宮城垛上的裝飾品。

過去三天的事態發展太過蹊蹺,為此門多薩完全有理由感到焦慮。5 月 9 日星期一中午,吉斯的亨利進入巴黎,並且按照預先的安排“湊巧”在聖馬丁大街被一幫巴黎居民辨認出來,直到此時,一切都還在按照既定計劃進行。如果門多薩的信息準確,吉斯公爵策馬穿過聖馬丁門時,無敵艦隊本應該正駛過加斯凱斯④ ——如果風向正常,一切都將確乎照此進行,頂多只會有一到兩天的誤差。多虧門多薩,公爵才得以奇跡般地在一個完美的時間入城,長期以來,西班牙大使正是以這樣的風格領導了復雜的籌備工作,不僅展示出盡善盡美的技藝,而且幾乎從未走漏半點風聲。

如果說直到 1588 年 5 月,還極少有人覺察到門多薩與神聖同盟中以吉斯為首的地方貴族過從甚密的話,對於他和巴黎城內的神聖同盟成員,尤其是暗中擔任首領的“十六人委員會”之間的聯絡,就更少有人知曉了。精明的卡夫利亞納醫生是凱瑟琳·德·美第奇王太後的私人禦醫,他曾利用其特殊身份向托斯卡納大公提供政治情報,據他揣測,幕後定調之人,早在最初的幾個音符入耳之前就已經自信地為整件事定下基調的人,必是出錢之人,後來巴黎城亂象叢生時,卡夫利亞納更隨意地稱呼門多薩為“那個編舞和領舞的人”。但卡夫利亞納也仍然只是在猜測罷了,即使他是門多薩最親近的朋友之一。尼古拉·普蘭是國王安插到“十六人委員會”中的間諜,他對門多薩與造反者相與往還的了解,也許要比他和他的主上有意披露的豐富得多;無疑,他掌握的情報已經足夠核實亨利三世的正式指控,能夠證明門多薩曾給予叛亂分子資助和支持,理應被合法驅逐,但縱使是普蘭也似乎全然不曉得,為了將武器秘密運往巴黎各地,藏入吉斯公館、運至對同盟友好的修道院以及良善的天主教徒的家裏,西班牙大使在多大程度上提供了行動的資金。就算到了今天,有關門多薩與“十六人委員會”的具體聯絡方式,謎底也還遠遠沒能完全揭開。他是一位如此老練的密謀者,明白並不需要就密謀的內容留下多余的冗筆,連給國王的信息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