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位女王的心術

格林威治 1587 年 2 月 19 日至 22 日

這起在倫敦人眼中簡單明了的事件,對於他們的女王而言卻全然不同。伊麗莎白仍下榻在格林威治,那裏有她眾多宮殿中最怡人的一座,殿前的草茵一直蔓伸至泰晤士河畔,透過窗戶,女王可以看見高聳的帆檣在王國的水上通衢裏穿梭如織。僅僅一個禮拜前,就在格林威治,她最終簽署了處死瑪麗的判決書,她的新秘書威廉·戴維森先生此前引弓不發地保管著文件,直到人民的焦急和議會的爭辯終於打消了女王的抵觸。簽署完畢時,女王仍提醒戴維森,比起在公共行刑人手下喪命,還有更合宜的辦法來處決一位女王。但公開行刑正是她的顧問們傾向的方式,他們沒有再與女王交涉,而是直接將這些關鍵文書交給了比爾先生。伊麗莎白對此事的了解表面上到此為止,但如果她真的相信,那些自從 11 月初以來便多次聯合上奏、不惜動用一切論據和修辭技藝來說服自己簽署判決書的臣子們,在拿到文件後竟然不會畢其功於一役的話,那麽極少犯錯的她,對於謀臣也實在缺少一點知人之明。這當然不是事實,憑著與生俱來的政治本能和對遊戲規則的駕輕就熟,她必然早就清楚,連通福瑟林格的道路即將傳來怎樣的新聞。

只用了不到 24 個小時,什魯斯伯裏伯爵的公子便帶著消息駛過泥濘長路,來到格林威治。當他牽著氣喘籲籲的座駕抵達宮殿庭院時,女王正上馬前去行獵,並沒有在一片熙攘之中發現他。信使因此先向伯利勛爵呈報了這個足以令他歡喜的消息,但是多年侍奉君側的經驗使他明智地意識到,故作被動在此時是必要的,他樂於由其他人來稟報女王。伊麗莎白的其他侍臣顯然也不約而同地采取了伯利的策略。捷報早已傳遍了倫敦,還沒等伊麗莎白返回宮殿,格林威治的大街小巷便已沸沸揚揚,直到此時,消息才不得不被上報給女王。

關於伊麗莎白得知消息後的情景,我們有兩個記載版本,它們截然相反——正如我們可以預料到的那樣,但凡涉及伊麗莎白,總會出現互相矛盾的說法。在秘書戴維森先生關於自身蒙難經歷的記述中,他自怨自艾地寫道,一位佚名的信息提供者曾告訴他,在得知蘇格蘭女王被處決後,伊麗莎白女王保持了慣有的風度,喜怒未形於色。但是瑪麗之子、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得到的報告卻是,英格蘭女王甫一聽聞發生在福瑟林格的悲劇便大驚失色,陷入深深的悲慟。她千真萬確地垂下淚來,在她一生之中,無論面對何等意外,人們似乎都從未目睹過如此景象。

這一回,兩份記載可能都存在些許的真實。伊麗莎白早就在姐姐瑪麗·都鐸的統治下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假使她因為得知自己簽署的判決書發揮了應有的效力而吃驚(這種驚訝無論如何也不至於無法克制),她的第一個本能反應將會是,絕不能在宮殿中擠滿各式廷臣和其他旁觀者的公共場合流露出真實的情感。如果伊麗莎白在人民歡呼雀躍時落淚,她也一定會選擇一個大家都看不見的地方。

她後來必定曾在另一群更合適的觀眾面前潸然淚下,那時的她需要眼淚。在處死蘇格蘭女王招致的各種風險中,最顯而易見而且迫在眉睫的,是來自蘇格蘭的威脅。蘇格蘭國王基本是被母親的敵人們撫養大的,在詹姆斯六世日漸成人的歲月裏,他的首席導師① 為了彰顯自己的教導職責,出版了一部論述那位被上帝遺棄的女人瑪麗·斯圖亞特的著作,書中使用的語言會令所有譯者犯難,只得把不得體的隱晦內容保留拉丁語原文。書中的瑪麗不僅犯下了其他臭名昭著的罪行,還被指控謀害自己孩子的父親。即使是在擺脫了布坎南的熏陶後,詹姆斯也沒有對母親表現出任何逾常的熱情,他對母親的最大關心,不過是英格蘭能否確保瑪麗在軟禁中的人身安全。在聽到母親的死訊後,他最真實的感受很可能是解脫。

雖則如此,對於一位國王來說,眼看自己的母親淪為公共行刑人斧下的犧牲品,終究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情。而更為尷尬的是,身為蘇格蘭國王的他十分明白,本國的暴民歷來視誅除國君為自己專有的古老特權,他們並不喜歡邊境那邊的異端敵人越俎代庖。可以想見,一些好戰的蘇格蘭貴族會慫恿詹姆斯拾起火與劍的老辦法,為了母親的死,向英格蘭復仇,海外勢力也會鼓動自己揮兵南下。瑪麗是一位天主教英雄、前法國王後、現任法王的兄嫂,她還是實力強大的法國吉斯公爵的表親② 和政治盟友。在蘇格蘭以外,還有多股勢力也視瑪麗之死如同對自己的切身冒犯,這些人全都渴望將瑪麗的獨生子推上復仇的前線。伊麗莎白已經聽說過蘇格蘭反英集團的日漸強勢,他們正越發強硬地堅持,瑪麗在獄吏手下亡命,已經構成間不容發的開戰理由。面對尊嚴加於己身的重擔,假如詹姆斯打算搪塞過去的話,他需要伊麗莎白與自己唱一出雙簧。不久之後,就連不屑為瑪麗·斯圖亞特流下一滴眼淚的首席秘書沃爾辛厄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