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歡快時節的尾聲

巴黎 1587 年 2 月 28 日至 3 月 31 日

福瑟林格的新聞花了十天才抵達巴黎。即使考慮到海峽上的風暴和陸路上的片片沼澤,消息傳遞的時間也實在過於漫長。由於懷疑法國大使參與了瑪麗的陰謀,英格蘭中斷了兩國官方之間正常的外交聯系和跨海交通。法國駐英大使的信使已經有兩個禮拜未從倫敦返國了,當法王仍在翹盼他的特使能找到理據來挽救即將被處決的兄嫂時,英國駐法大使卻已經在閱讀有關刑斧落下的通信了。

除了英國使節,第一個獲知這則消息的是西班牙常駐法國大使堂博納蒂諾·德·門多薩,在那個冬日中的巴黎,這是典型情形。法國宮廷中流傳的消息幾乎全都逃不過堂博納蒂諾的耳朵,就這一點而言,發生在法國的事情裏能挑起他興趣的寥寥無幾。王太後凱瑟琳·德·美第奇時不時會與他私下閑談,在向他尋求同情和建議的同時蓄意泄密。非常明智地,他對此幾乎一個字也沒當真。國王的大臣們一個個急切地向他表示敬重,他的征詢會得到熱情且面面俱到的回答,而其他國家的使節卻只能得到倨慢無禮的對待。就連亨利三世自己,有時也喜歡就法國的政策內容向他做出流利而雄辯的垂訓,而這位西班牙大使也常常自詡,能夠從法王的長篇冗語中捕捉真實寓意的浮光掠影。

門多薩極少信賴這些信息來源。同樣,他也並不依賴自己手下平常充當間諜的使節,他們只能帶回一些零散的信息碎片。他之所以是巴黎消息最為靈通的外交官,是因為他作為天主教正統理念的捍衛者的代表,替西班牙國王出任神聖同盟① 的幕後老板,而後者是一個極端天主教組織,正在暗中策劃反對法國王室的陰謀,同盟首領吉斯公爵亨利及其兄弟們(他們把大部分西班牙提供的經費用作個人津貼)則向堂博納蒂諾提供信息作為回報。此外,用不著百般誘惑,自會有一些小人物因為忠於信仰甚於國君,雖不情願卻仍然主動登門告密。門多薩還暗中與巴黎的一個叫作“十六人委員會”的組織保持著接觸,這個組織正著手將城市暴民發展成一股革命力量。流亡的蘇格蘭、愛爾蘭和英國天主教徒全都懷揣著謠言、恐懼和個人謀劃,定期前來覲見為自己的信仰的捍衛者服務的大使。門多薩還非常信賴定居各地的密探和遊走四方的密使提供的情報,他們訓練有素,充滿獻身精神,對這股力量的戰略部署鞏固了從波蘭到戈爾韋② 的各條天主教戰線。除非當時的觀察家犯了錯誤、間接證據引起了誤導,否則我們還可以斷定,到了 1587 年,在對他的國王有所隱瞞的情況下,博納蒂諾·德·門多薩已經與耶穌會③ 建立了緊密的聯盟關系。而近來新打通的另一條信息渠道也平添了門多薩的信心。一位不顯眼的來訪者數次向他保證,英格蘭駐法大使愛德華·斯塔福德爵士正焦急地盼望向西班牙國王示好,願以任何方式提供幫助,只要“不違背他的女主人伊麗莎白女王的利益”。在 2 月 28 日的清早時分,這位中間人為西班牙大使帶來了第一手的新聞:在十天前的福瑟林格,蘇格蘭女王已被斬首。

不久,全巴黎都得知了有關處決的各種不斷添油加醋的故事版本。當愛德華·斯塔福德最終向法國樞密院遞上關於本次事件的英國官方報告時,神聖同盟的宣傳家們早就擬好了自己的判決。在他們看來,這場死刑針對的是一位公教信徒,因而是一場以司法程序作為掩飾的謀殺,是英格蘭的耶洗別④ 犯下的最近一起,同時也是最昏暗無道的一起罪行。不僅如此,在這場謀殺中,法國國王瓦盧瓦的亨利即使不是積極的同謀者,也算得上是被動的從犯。如果得不到法國的保證,如果法王的所有憤怒不是只限於官樣文章的話,英格蘭女王絕不敢越過雷池。出於對吉斯兄弟的嫉妒,又被那群無神論政客的不實之言慫恿,法王竟選擇與英格蘭女王、納瓦拉國王⑤ 這樣的異端結盟,無視西班牙的友誼,置天主教會的安全於不顧。正如那些徹頭徹尾的異端,對於此等信仰上的懈怠,上帝必將迅捷地降下他可怖的審判。

那年冬天,巴黎的多數布道壇都傳響著近乎叛國的雄辯。狂熱的托缽僧和蠱惑人心的教士彼此爭相施展誹謗和影射的手段,散布駭人的謠言。侍立王側的某某人士暗中是一位新教徒。另一位某某人士早就將靈魂出售給了魔鬼。無人知曉異端的流毒和巫術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侵蝕了宮廷和上流階層,大家只是聽說 1 萬名胡格諾派教徒⑥ 已經在巴黎的地窖和偏僻小路潛伏完畢,時刻準備在夜深人靜之時起事,割破所有天主教徒的喉嚨。(也許是因為對聖巴托羅繆之夜記憶猶新,開創了這種宗教論辯新形式的巴黎人格外擔憂屠殺會反過來加諸己身。)眼看虔誠的子民將要慘遭異端的貪婪掠食,人們只能私下臆測國王袖手旁觀、無動於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