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海瑞的遮羞布(第4/11頁)

這時候的海瑞已經不在人間,可是他的反傷害能力不但沒有因為肉身的消亡而有所削弱,反而越發強大,甚至給傷害者造成了致命打擊。皇帝需要以重用海瑞的實際行動來表明帝國對於道德意識形態的守護態度,即使朝臣們認為海瑞的道德高標已不合時宜,但道德旗幟做成的遮羞布任誰也不敢公然撕破。基於這一點,就連皇帝也不敢偏袒房寰。如果再不處分,那些自命清流的言官士子就會沒完沒了地跳出來,鬧得朝廷雞犬不寧。於是房寰被貶謫,從此失勢於官場,並落下千古罵名。

面對清流集團的群起而攻之,房寰毫不示弱。他在被釘上歷史的恥辱柱之後,會不會為當初疏攻“當代偉人”的沖動感到後悔呢?房寰顯然低估了他所冒犯的都禦史大人的“道義權力”,它可以動員朝野上下的輿論力量,讓眾多富有道德理想的年輕官員前赴後繼,出來打抱不平,不把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房寰拉下馬,絕不罷休。

在海瑞被房寰連疏攻擊、朝廷清流奮起反擊、雙方吵得不亦樂乎之時,萬歷皇帝下了一道批示:“海瑞雖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以鎮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合令本官照舊供職。”也就是說,皇帝在委婉地警告“倒瑞派”:你們都別鬧了,我大明朝需要海瑞這個“貞節牌坊”。

我們不要小瞧了“貞節牌坊”對於世俗世界的反作用力,有時候傷害有多深,反傷害的能力就有多強。後世論者常常只注意皇帝的前半句評語:“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認為海瑞被一個時代當成了無用的權力裝飾品,而忽視後半句中“鎮雅俗、勵頹風”的深意。所謂“鎮雅俗、勵頹風”,其實可以理解為帝國對海瑞道德權力的承認與許可;而海瑞與道德意識形態的共振,更使他獲得了強大的隱權力。海瑞絕不是可以等閑視之的官場花瓶似的人物,盡管在某個特殊時期,他可能會被安排在花瓶性質的官職上。即使“花瓶”落到海瑞手裏,也有可能會成為殺傷性武器。

提起海瑞,不少論者都認為海瑞不得官心,在當時的官場上孤立無援,但我們從房寰事件中可以發現,海瑞絕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雖無嚴嵩、張居正的炙熱權勢,卻有強大的道德動員力,凜然而不可侵犯。縱然諸多同僚不喜歡他,縱然是首輔親信的房寰連疏攻擊也扳他不倒,反而被海瑞及他的追隨者扳倒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海瑞恪守的“祖制”成了他的護身符。

祖制的信徒

洪武十八年(1385年),朱元璋立下祖制,並給他的後世子孫們下了一道死命令:“後世敢有言改更祖制者,以奸臣論。”誰敢提議更改自己苦心孤詣弄出來的這套制度,一概殺無赦。海瑞曾經質問別人說,本朝的法律制度兩百年來都沒改,你們為什麽不依法、不按照制度去出牌?可是他卻忽略了由這個問題衍生出的另一個問題:如果朱元璋沒有下過死命令,不準他的後世子孫更改祖制,那些不合時宜的法律制度,估計早已被人為撕扯得支離破碎。

作為祖制的忠誠信徒,海瑞有一個強大的內心世界。而支撐這個強大內心世界的,就是他為之奮鬥了終身的“祖制”。朱元璋究竟在開國之初,為他的殉道者海瑞鋪陳了怎樣一幅政治藍圖,讓海瑞執迷到九死而不悔。

明朝初年,弘文館學士羅復仁居官簡樸,為人老實,人稱“老實羅”。有一天,朱元璋忽然動了念頭,要調查“老實羅”是真的老實,還是裝老實,於是就到羅家私訪。羅家在城外邊一個小胡同裏,破破爛爛,東倒西歪幾間房子,“老實羅”正扒在梯子上粉刷墻壁,一見到皇帝來,著了慌,趕緊叫女人抱一個小杌子請皇帝坐下,朱元璋見他實在窮得可以,老大不過意,說:“好秀才怎麽能住這樣的爛房子!”即刻賞給了城裏的一所大宅邸。

其實讓“好秀才”住這樣爛房子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朱元璋本人。開國初年,正是他為官員們定下了歷代以來最低的俸祿。

低薪制的產生自然有它所產生的歷史背景,一是貧民出身的朱元璋心底對官員們總有一種仇恨的潛意識,他不希望這些人被自己養肥。二是因為開國之初,財政困難。三是讀書人都是孔孟之徒,他們入仕,出發點應該是行孔孟之道,並不應為一已私利。所以,薄俸正好有利於他們砥礪節操,保持正氣。正所謂“存天理、滅人欲”。低薪制其實是中國基於儒家學說的一種政治傳統,只不過其他朝代沒有低到這樣讓人吃不飽飯的地步。

一方面是官俸低得不足以維持正常開支,另一方面是官本位,官萬能,各級官員權力不受約束,制定各種土政策,進行各種亂收費幾乎沒有任何障礙。通過加收攤派收取行政費用,支撐政府運轉,是歷代政治中的一個正常現象,也是低薪制得以維持的基礎。問題是加收多少,攤派多寬,並沒有明文規定,完全是暗箱操作。對政府機構的財政收支,也從來沒有建立過有效的審計制度。官員們往自己口袋裏放錢,就象吃飯夾菜一樣容易。這種制度的荒悖,正如同“渴馬守水,惡犬護肉”,導致官員們的整體腐化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