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海瑞的遮羞布(第3/11頁)

這種接近人身攻擊的批評,立刻遭到無數青年學生和下級官僚的激烈反對。擁護者和反對者互相爭辯,幾乎一發而不可收。吏部新科辦事進士江南人顧允成偕同年生彭遵古、諸壽賢聯名上疏,為海瑞辯誣。“房寰妒賢醜正,簡直不知人間羞恥事。臣等自幼讀聖賢書,十余歲時已知都禦史大人之盛名,即知以大人為榜樣。大人德高望重,堪稱當代偉人,萬代瞻仰,望之如在天上,人不能及。而房寰大肆貪汙,與都禦史大人相比,宜愧且死,竟敢造言逞誣,臣等深為痛心!”也就是說,房寰是“不識廉恥”的卑鄙小人,而海瑞是氣貫長虹的“當朝偉人”,一個官場小人哪裏有資格指責高高在上的海大人。顧允成等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順勢揭露了房寰欺君罔上的七大罪狀。

政治對手的說法雖然不可全信,但也不可能全是虛飾之詞。當時的朝廷官員即使不是全都“切齒抱憤”,也一定為房寰的行為感到極度震驚:這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怎會敢跟海瑞叫板?

飽受古書熏陶和傳統道德教育的海瑞實在不明白,自己只是倡行“祖制”,怎麽就成了同僚攻擊的官場異類?那些條條款款的“祖制”,白紙黑字放在那裏,怎麽就成了同僚攻擊自己的證據。如果說,連遵從“祖制”都是一種犯罪,那麽這天下還是洪武皇帝當初建立的大明王朝嗎?

自朱元璋開國到海瑞出任巡撫,其間已歷經200年。朝堂早已不是當初的朝堂,200年發生了太多的變化。當年送達禦前以備禦覽的14000多家富戶,已經為新的富戶所代替。這些新興的富戶,絕大多數屬於官僚、土紳或在學生員而得以享受“優免”,不再承擔“役”的責任。政府中的吏員,也越來越多地獲得了上下其手的機會。更為重要的是,文官集團已經成熟。洪武時期的8000官員,現在已經擴大為兩萬人。當年不準官員下鄉的禁令早已廢止,但事實上他們也極少再有下鄉的需要,因為很多人對民生疾苦早已視而不見,而是更多地關心於保持職位以取得合法與非法的收入。

隨著時間的推移,朱元璋的繼任者們在權力的遞延過程中不斷地做出妥協與讓步,而每一次妥協和讓步都會稀釋“祖制”這鍋濃湯的純正度。“祖制”還在,可味道早已不是當初的味道。用各種非常規手段去追求“祖制”的原汁原味是海瑞所認為的樸素高尚的真理,當他舉著“祖制”招牌進入權力系統的上層時,他發現自己成了為人所不容的異類。他唯一可以憑借的是他身上具有的良好道德典範,因為那個社會在表面上畢竟還是崇尚傳統道德的,而事實上有一些天真的大臣們也的確是發自內心的崇尚。

萬歷皇帝與內閣首輔申時行有意庇護房寰(據說房寰與申時行過從甚密),但也不得不擬旨責斥房寰“瀆擾”,也就是告訴房寰不要再惹是生非了。受到彈劾的右都禦史海瑞也上疏為自己辯駁,並提出辭職,皇帝降旨讓他“安心供職,是非自有公論,不必多辯”。皇帝居中調停,希望能夠盡快平息這場紛爭。

顧允成等三進士逐條駁斥了房寰的疏折,列舉了他的七大罪狀。一心想要息事寧人的萬歷皇帝非常生氣,說房寰已經受到批評,三進士尚未授官就出位妄奏,“是何事體?好生輕肆!姑各革去冠帶,退回原籍”。不過,顧允成等人雖然被斥歸,但“士林高之”。也就是說,他們因維護海瑞而暫時失利於官場,但是在天下讀書人的心目中,他們的名聲與地位較之以往有了大幅度的提升。不久,南京太仆寺卿沈思孝又專疏為海瑞申辯,並彈劾房寰以私怨辱直臣,提請恢復顧允成等人的官職。房寰也不是省油的燈,也上疏詆毀沈思孝與海瑞結黨營私。雙方鬧得不可開交,結果沈思孝受到皇帝斥責,房寰也因此獲罪,外放江西提學副使。

兩年後,即萬歷十六年(1588年),房寰疏攻海瑞的這樁公案再度被人提起。吏科都給事中(七品監察官)張鼎思與另一位陳姓給事中,共疏追論房寰諸種不法情事,為已經死去的海瑞鳴不平。此時房寰的老對手顧允成等三進士已經被重新起用,他們自然也不會放過圍剿的機會。房寰見“眾咻不止”,而自己勢孤力薄,於是拋出幾份手柬(張、陳二給事中早年向他請托的私信),將張、陳二人搞得灰頭土臉。房寰情急之下拋出私信,等於破壞了官場的遊戲規則,陷自己於不利,成為眾矢之的。

房寰剛剛入京不久,在沒有摸清官場風氣和民意的狀況下,僅憑個人意氣即貿然攻擊天下士子和百姓眼中的偶像級“偉人”,又道聽途說、誇大其詞,致遭圍攻,失策之下更出昏招,泄露同僚私密,導致全盤皆輸,至於他被顧允成等人攻擊的“七大罪狀”也沒有人去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