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斯的風險系數(第4/5頁)

從當年決定辭去楚國上蔡郡小吏這個沒有前途的末流公務員之職算起,李斯已經在這條路上苦苦打拼了十一年。他所經歷的艱難困頓、心路起伏是外人無法體會到的,人們只看到喧囂與榮光。李斯不敢有絲毫的懈怠,無論身處何時何地,他相信自己有一天會苦盡甘來。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李斯卻沒有想象中輕松愜意。能夠在最強大的秦國的中央政府當上官,雖然沒能位列三公九卿,也是普通官員一生也難以企及的高度。

李斯憑借自己的政治才能與心機,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權力巔峰。秦吞並天下以後,李斯成為秦王朝的丞相,實現了他成為官倉鼠的宏偉願望。李斯與嬴政密切配合三十余年,秦王朝幾乎所有的重大措施都有李斯的參與。不過李斯並沒有飄飄然,他很清楚,自己的一切都與始皇帝分不開,他的命運與嬴政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

他的兒子李由擔任三川郡守回鹹陽探親,李斯在家中設宴,文武百官聞風而來,門前車馬數以千計,熱鬧非凡。此情此景,讓李斯感慨萬分。他說:“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太盛’,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我的老師荀況曾經對我說過“凡事都不要搞得過了頭”。我李斯原是上蔡的平民,街巷裏的百姓,皇帝不了解我才能低下,才把我提拔這樣的高的位置。榮華富貴已到極致,事物發展到最後,都會盛極而衰,我李斯的歸宿又會在何方?

李斯在人生的鼎盛時期,內心卻對自己的前途命運產生了惶恐。

為了握住好不容易得來的榮華富貴,多年以來,李斯處心積慮,設法把自己的利益與嬴政捆綁在一起,他把他的女兒都嫁給了嬴政的兒子,讓自己的兒子都娶了嬴政的女兒。盡管如此,嬴政的大兒子扶蘇和小兒子胡亥卻不是他的女婿。

造化弄人,李斯最後還是敗在嬴政最不起眼的兒子胡亥身上,準確地說,是他的寵臣趙高。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五十歲的嬴政開始了他統一天下後的第五次巡遊,李斯一路陪同。是機緣巧合,還是陰謀暗布,嬴政的小兒子胡亥也跟在身邊遊玩。走到今河北邢台境內的沙丘,嬴政就駕崩了。

經過痛苦的內心煎熬和反復權衡之後,信奉老鼠哲學的李斯決定跟趙高結盟,立胡亥為太子。就李斯本人來說,他既有雄才大略、遠見卓識,又表現得首鼠兩端、自私自利。對於趙高而言,沙丘之變時李斯是他計劃中必須接上的重要一環,時過境遷,李斯則成了他計劃中必須拆掉的一環。

就算趙高向他發出了挑戰,李斯並沒有將趙高視為自己最強大的對手。他以為,自己不可能倒在趙高的陰損招數下,趙高不過是帝國權力場上的二流角色。李斯竟然天真地認定,讓秦二世做裁判,他可以一舉擊敗趙高,並將這個變態小人徹底制服。

趙高親自出馬把李斯和他的宗族、賓客全部逮捕下獄。李斯苦心經營了整整一生的功名富貴一夕之間化作了夢幻泡影。如同他在自己極盡恩寵時所說,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李斯或許早就有預感,當年那句無端的感嘆最後竟一語成讖。他沒想到自己位極人臣後會走得如此艱難,一路戰戰兢兢,最後還是難逃悲慘的結局。趙高親自審訊李斯,在各種酷刑的考驗之下,李斯實在扛不住了,只好自誣,承認自己參與謀反。

大臣謀反非同小可,不僅要將李斯腰斬於市,還要誅滅三族(父母、兄弟、妻兒)。腰斬是一種暴虐的死刑,死囚被攔腰斬斷,血非放盡,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行刑當天,李斯走出監獄大門,與兒子一同被綁赴刑場,大秦帝都鹹陽萬人空巷,去刑場伸長脖子看戲,有拍手稱快的,也有同情落淚的。

按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李斯望著滿臉豬肝色的兒子,嘆息的卻是:“我想與你再牽著黃狗一同出上蔡(李斯的老家)東門去追逐狡兔,過自由自在的生活,還怎麽可能呢?”

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李斯,到頭來憧憬的只是一種常人的幸福。

這種幸福多普通啊,普通得近乎瑣碎。任何一個小老百姓,只要他願意,他隨時可以放下手中的農活,帶上兒子,牽黃犬,出東門,逐狡兔。然而,此刻的李斯不能。

二十多年前,他在剛剛爬上權力浪尖時,就應該預料到自己遲早會有這樣一天,在權力鬥爭的漩渦中心,他能苦撐三十多年,已經算是一個奇跡,尤其是他侍候的又是兩位頂尖級的暴君。李斯是在刑場上才悔悟到這一點,可見權力不僅是烈性的春藥,也是烈性的迷藥,最聰明的人一旦鬼上身,也是至死才悔,即算悔青了腸子,又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