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可稱鬼國

恭宗責賈傅(賈似道)“變田制、傷國本”,全屬替罪羊無賴政術。浙西官田重賦、紙幣通貨膨脹,取利皆歸王室供軍需,元明不改。似道“老臣無罪,何眾議之不容”“四十年勞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實無虛詞。彼制置淮揚、苦守鄂州,戰績已優於先之韓、史、趙、吳(韓侂冑、史彌遠、趙葵、吳潛)四相,半閑堂奢靡未必勝寇萊公(寇準)。民族偶像文天祥、史可法、黃道周皆軍事白癡,守城不能三日,唯精丹東[106]式“演好最後一幕,退場身段優美”,滿足文學民族之偏好。少師誤國非有過於前後權奸,惡名出自經量制[107],得罪掌話語權文人之故。整理地籍,意即求財。寬嚴握於小吏,必然創造尋租機會。文人自命清高、不肯媚事官府者,必然受禍最重。且官田流惡四朝,不斷喚醒吳士“殺父易忘、劫遺產永志”之心,故難赦賈魏公於幸運遺忘。以吾文人雙重性格,恥言私仇,自必誇張賈相之惡,實則賈氏尚不脫趙宋寬弛之風,根紅苗正革命家朱重八始真為蘇松大劫。

明祖籍沒官田,不屑宋室低價官買之布爾喬亞虛偽性,滿懷流氓無產者仇恨有產者之階級本能,沒收十九之田(顧亭林語,必非精確,然多於賈氏五一征買可無疑)而奠定明清稅收基礎,田主家族後人亦入富戶籍上呈禦覽代為賤民,悔不早為花花公子者當不在少數。沈萬三故事年代不合顯系捏造,然亦唯此背景始能如此捏造。倪雲林事則無虛:彼以藝術家浪漫本色,蕩產雲遊飲酒,革鼎已為寒士,竟由話本傳為明版杜子春,遇仙知未來者。以明祖之心,似欲以專政工具令張王(士誠)死黨永不翻身[108]。不幸吳人智巧海內無雙,筆杆屈於槍杆終為暫局,粉碎孟子進攻之局部勝利,全為洪熙宣德科場推翻。吳士滿朝,專政難行,吳人乃以偷稅為基本人權,欺稅吏如北美殖民地買海盜私茶私酒,宛如愛國行動。丘相哀嘆:本朝負重斂惡名而未有富厚之實。張江陵(張居正)政術,即賈傅經量制,十年方成,怨聲盈野,禍及身後,為前後貪員所未有,亦有公報私仇因素如賈案。張氏怒吳人欠糧無賴,指為“鬼國”,終以家殉群鬼。[109]

張相既沒,終明之世蘇松田賦未能清理,州縣人員有限,絕難遍追債戶。稅吏如今之計生,常受鬼子進村待遇:強制執法易起民變,危及紗帽,未可輕用;可行者為示範性懲戒首惡,竟催生明版“三T公司”[110],出租臀部之第三產業(非色情)。於是重打二十枷號示眾之警示教育,化為遊手就業機會,入清不改。中山王(徐達)後人徐青君明亡失祿,亦就此業,官府見怪不怪。此亦“資本主義萌芽”“私性社會”“西門慶主義”腳注。[111]

順康(順治、康熙)理賦,迅速轉為文字獄,欠賦則有增無減。雍正長於理財,用田文鏡督豫魯,兩年府庫豐盈;親主蘇松欠賦,七年不成,己先西歸,賫志不獲如蒙哥釣魚台[112]。乾隆朝以免賦收民望,實即體面投降。及洪楊亂定,李鴻章效馮援除舊欠減賦額,實為接受既成事實。同治財絀,海關赫德唱整地稅,聞者失色,終於紙上談兵。民國仰食關、鹽,未受田賦之利,是以根基不固,而來者興焉,割農養軍工,涸澤之甚,已無適當比較標準。

附注:

史公(史可法)守揚州未及三日而受十日之屠,黃道周督閩師入皖,逆戰不足三辰,全師盡潰,以拒降書絕命詩優美出任英雄,可見文學國家價值觀重劇場效果輕責任倫理,汪兆銘之可恨亦與傷害吾人審美感情有關。